翌朝,天色清朗,惟氣候遽寒,蓋冬深矣。余母晨起,即部署廚娘,出——,又陳備飲食之需。既而齊聚膳廳中,歡聲騰徹。余始知姊氏今日歸去。靜子此際作魏代曉霞妝,余發散垂右肩,束以-帶,迥絕時世之裝,靦腆與余為禮,益增其冷艷也。余既近爐聯坐,中心滋耿耿,以昨夕款語海邊之時,余未以實對彼姝故耳。已而姊氏辭行,余見靜子拖百褶長裙,手攜余妹送姊氏出門。餘步跟其後,行至中,余母在旁,命余亦隨送阿姊。
靜子聞命,欣然即轉身為余上冠杖。余曰:「謹謝阿姊,待我周浹。」
余等齊行,送至驛上,展-車發,遂與余姊別。歸途惟靜子及余兄妹三人而已。
靜子緩緩移步,遠遠見農人治田事,因出其纖指示余,順口吟曰:「『採菱辛苦廢犁鋤,血指流丹鬼質枯。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面亦收租。』三郎,此非范石湖之詩歟?在宋已然,無怪吾國今日賦稅之繁且重,吾為村人生無限悲感耳。」
靜子言畢,微喟,須臾忽絳其頰,盼余問曰:「三郎得毋勞頓?日來身心,亦無患耶?吾晨朝聞阿母傳言,來周過已,更三日,當挈令妹及余歸箱根。未審於時三郎可肯重塵游屐否?」
余聞言,萬念起落,不即答,轉視靜子,匿面于綾傘流蘇之下,引慧目迎余,為狀似甚羞澀。余曰:「如阿孃行,吾必隨叩尊府。」
余言已,復回顧靜子眉端隱約見愁態。轉瞬,靜子果蘊淚于眶,嚶然而呻曰:「吾晨來在膳廳中,見三郎胡乃作慼慼容?得毋玉體違和?敢希見告耳。茍吾三郎有何傷感,亦不妨掬心相示,幸毋見外也。」
余默默弗答。靜子復微微言曰:「君其怒我乎?胡靳吾請?」
余停履抗聲答曰:「心偶不適,亦自不識所以然。勞阿姊詢及,慚惕何可言?萬望阿姊饒我。」
余且行且思,赫然有觸於心,弗可自持,因失聲呼曰:
「吁!吾滋愧悔于中,無解脫時矣!」
余此時淚隨聲下。靜子雖聞余言,殆未見窺余命意所在,默不一語。繼而容光慘悴,就胸次出丹霞之巾,授余-淚,慰藉良殷,至於紅淚沾襟。余暗驚曰:「吾兩人如此,非壽征也!」
旁午,始蒞家庭,靜子與余都弗進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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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余姊行后,忽忽又三日矣。此日大雪繽紛,余緊閉窗戶,靜坐思量,此時正余心與雪花交飛于茫茫天海間也。餘思久之,遂起立徘徊,嘆曰:「蒼天,蒼天,吾胡盡日懷抱百憂于中,不能自弭耶?學道無成,而生涯易盡,則後悔已遲耳。」
余諦念彼姝,抗心高遠,固是大善知識,然以眼波決之,則又兒女情長,殊堪畏怖。使吾身此時為幽燕老將,固亦不能提剛刀慧劍,驅此嬰嬰宛宛者于漠北。吾前此歸家,為吾慈母,奚事一逢彼姝,遽加余以爾許纏綿婉戀,累余虱身於情網之中,負己負人,無有是處耶?嗟乎,繫於情者,難平尤怨,歷古皆然。吾今胡能沒溺家庭之戀,以閑愁自戕哉?佛言:「佛子離佛數千里,當唸佛戒。」吾今而後,當以持戒為基礎,其庶幾乎。余輪轉思維,忽覺斷惑證真,刪除艷思,喜慰無極。決心歸覓師傅,冀重重懺悔耳。第念此事決不可以稟白母氏,母氏知之,萬不成行矣。
忽而余妹手托錦制瓶花入,語余曰:「阿兄,此妹手造慈溪派插花,阿兄月旦,其能有當否?」
余無言,默視余妹,心忽恫楚,淚盈餘睫,思欲語以離家之旨,又恐行不得也。迄吾妹去後,余心顫不已,返身掩面,成淚人矣。
此夕,余愁緒復萬疊如雲,自思靜子日來懨懨,已有病容。跡彼情詞,又似有所顧慮,抑已洞悉吾隱衷,以我為太上忘情者歟?今既不以禮防為格,吾胡不親過靜子之室,敘白前因,或能宥我。且名姝深愫,又何可棄捐如是之速者?思已,整襟下樓,緩緩而行。及至廊際,聞琴聲,心知此吾母八云琴,為靜子所彈,以彼姝喜調《梅春》之曲也。至「夜迢迢,銀臺絳蠟,伴人垂淚」句,忽而雙弦不譜,音變滯而不延,似為淚珠沾濕。迄餘音都杳,余已至窗前,屏立不動。
乍聞余妹言曰:「阿姊,晨來所治針黹,亦已畢業未?」
靜子太息答余妹曰:「吾欲為三郎制領結,顧累日未竟,吾乃真孺稚也。」
余既知余妹未睡,轉身欲返,忽復聞靜子凄聲和淚,細詰余妹曰:「吾妹知阿兄連日胡因鬱鬱弗舒,恒露憂思之狀耶?」
余妹答曰:「吾亦弗審其由。今日尚見阿兄獨坐齋中,淚潸潸下,良匪無以。妹誠愕異,又弗敢以稟阿孃。吾姊何以教我慰阿兄耶?」
靜子曰:「顧乃無術。惟待余等歸期,吾妹努力助我,要阿兄同行,吾寧家,則必有以舒阿兄鬱結。阿兄蒞吾家,兼可與吾妹劇談破寂,豈不大妙?不觀阿兄面龐,近日十分消瘦,令人滋。今有一言相問吾妹:妹知阿母,阿姨,或阿姊,向有何語吩咐阿兄否?」
余妹曰:「無所聞也。」
靜子不語。久之,微呻曰:「抑吾有所開罪阿兄耶?余雖勿慧,曷遂相見則……」言至此,噫焉而止。復曰:「待明日,但乞三郎加示喻耳。」
靜子言時,悽咽不復成聲。余猛觸彼美沛然至情,萬緒悲涼,不禁欷-泣下,乃歸,和衣而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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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