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詞未畢,果聞雷聲隱隱,似發於芙蓉塘外,因亦慼慼無已。尋復嘆曰:「云耶,電耶,雨耶,雪耶,實一物也,不過因熱度之異而變耳。多謝天公,幸勿以柔絲縛我!」
明日,晨餐甫竟,余母命余易旅行之衣,且言姨氏亦攜靜子偕行。余聞言喜甚,謂可免黯然魂消之感。余等既登車室,玻璃窗上,霜痕猶在。余母及姨氏,指麾云樹,心曠神怡。瞬息,聞天風海濤之聲,不覺抵吾家矣。自是日以來,余循陔之餘,靜子亦彼此常見,但不久譚,莞爾示敬而已。
一日,細雨廉纖,余方伴余母倚闌觀海,忽微微有叩-聲,少選,侍者持一郵筒,跪上余母。余母發函申紙,少選,觀竟,囑余言曰:「三郎,此爾姊來箋也,言明日蒞此,適逢夫子以明日赴京都,才能分身一來省我云。此子亦大可憐。」
言至此,微喟,續曰:「諺云『養女徒勞』,不其然乎?女子一嬪夫家,必置其親于腦後,即每逢佳節,思一見女面,亦非易易。此雖因中饋繁雜,然亦天下女子之心,固多忘所自也。昔有貧女,嫁數年,夫婿致富。女之父母,私心欣幸,方謂兩口可以無饑矣。誰料不數日,女差人將其舊服悉還父母,且傳語曰:『好女不著嫁時衣。』意諷嫁時奩具薄也。世人心理如是,安得不江河日下耶?」
余母言已,即將吾姊來書置桌上,以慈祥之色回顧余曰:
「三郎,晨來毋寒乎?吾覺涼生兩臂。」
余即答曰:「否。」
余母遂徐徐詔余曰:「三郎,坐。」
余即坐。余母問曰:「三郎,爾視靜子何如人耶?」
余曰:「慧秀孤標,好女子也。」
余母爾時舒適不可狀,旋曰:「誠然,誠然,吾亦極愛靜子和婉有儀。母今有言,關白于爾,爾聽之:三郎,吾決納靜子為三郎婦矣。靜子長於爾二歲,在理吾不應爾。然吾仔細迴環,的確更無佳耦逾是人者。顧靜子父母不全,按例須招贅,始可襲父遺蔭,然吾固可與若姨合居,此實天緣巧湊。
若姨一切部署已定,俟明歲開春時成禮,破夏吾亦遷居箱根。
茲事以情理而論,即若姨必婿吾三郎,中懷方釋。蓋若姨為託孤之人,今靜子年事已及,無時不繫之懷抱。顧連歲以來,求婚者雖眾,若姨都不之顧。若姨之意,非關門地,第以世人良莠不齊,人心不古,茍靜子不得賢夫子而侍,則若姨將何以自對?今得婿三郎,若姨重肩卸矣。」
余母言至此,悽然欲哭曰:「三郎,老母一生寥寂,今行將見爾慶成嘉禮,即吾與若姨晚景,亦堪告慰。后此但托天命,吾知上蒼必予爾兩小福慧雙修。」
余母方絮絮發言,余心房突突而跳。當余母言訖,余夷猶不敢遽答。正思將前此所歷,逕白余母,繼又恐滋慈母之戚,非人子之道。心念良久,蘊淚于眶,微微言曰:「兒今有言奉干慈母聽納,蓋兒已決心……」
余母急曰:「何謂?」
余曰:「兒終身不娶耳。」
余母聞言極駭,起立張目注余曰:「烏,是何言也!爾何所見而為此言?抑爾固執拗若是?此語真令余不解。爾年弱冠不娶,人其謂我何?若姨愛爾,不陡然耶?爾澄心思之,此語胡可使若姨聽之者?矧靜子恒為吾言,舍三郎無屬意之人。
爾前次懨懨病臥姨家,湯藥均靜子親自煎調。懷誠已久,尚不知爾今竟岸然作是言也!」
余母言至末句,聲愈嚴峻。余即斂涕言曰:「慈母諦聽。
兒撫心自問,固愛靜子,無異骨肉;且深敬其為人,想靜子亦必心知之。兒今茲恝然出是言者,亦非敢抗撓慈母及阿姨之命,此實出諸不得已之苦衷,望慈母恕兒稚昧。」
余母悽然不餘答,久乃哀咽言曰:「三郎,爾當善體吾意。
吾鐘漏且歇,但望爾與靜子早成眷屬,則吾雖入土,猶含笑矣。」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第十三章
余聽母言,淚如瀑瀉,中心自咎,誠不應逆堂上之命,致老母出此傷心之言,此景奚堪?余皇然少間,遽跪余母膝前,婉慰余母曰:「阿孃恕兒。兒誠不孝,兒罪重矣!后此惟有謹遵慈命。兒固不經事者,但望阿孃見恕耳。」
余母徐徐收淚,漫聲應曰:「孺子當聽吾言為是。古云:
『不信老人言,後悔將何及。』矧吾兒終身大事,老母安得不深思詳察耶?當知娘心無一刻不為兒計也。即爾姊在家時,茍不從吾言,吾亦面加叱責而不姑息。今既歸人,萬事吾可不必過問。須知女心固外向,吾又何言?若靜子則不然。彼姝性情嫻穆,且有夙慧,最稱吾懷,爾切勿以傅粉涂脂之流目之可耳。」
余母尚欲有言,適侍女跪白余母曰:「浴室諸事已備,此時剛十句鐘也。」言畢,即去。
余母顏色開霽,撫余肩曰:「三郎,娘今當下樓檢點冬衣,十一時方暇。爾去就浴。」
余此時知已寬慈母之憂,不禁怡然自得。仰視天際遊絲,緩緩移去,雨亦遽止,余起易衣下樓就浴。
余浴畢,登樓面海,兀坐久之,則又云愁海思,襲余而來。當余今日,慨然許彼姝于吾母之時,明知此言一發,后此有無窮憂患,正如此海潮之聲,續續而至,無有盡時。然思若不爾者,又將何以慰吾老母?事至於此,今但焉置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