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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時之佳景難窮,一生之行樂有限。人之境遇,各不相謀,故所感亦不能一致。上之則關於天下國家之大,下之則極于飲食男女之戀。感之淺深,至不齊也,而莫不因時以為之消長。夫四時之景各有佳處。大塊文章,時或極其絢爛,時或趨於平淡,形形色色,無不併臻其妙,皆足以娛悅吾人之耳目,愉快吾人之性情,此天然行樂之資,乃造物之獨厚于吾人者也。然吾人之對之者,悲歡哀樂之表示,或因人而參差,或隨時而變易。大抵歡樂者少,而悲哀者多;歡樂之時少,而悲哀之時多。四時景物,其絢爛平淡,兩相對照者,為春為秋。吾人于其間表示其悲歡哀樂之情,以時序上之反映,為心理上之反映。然在無愁者視之,則秋色荒涼,雖不抵春光明媚。而青山紅樹,淡白疏黃,觸于眼簾者,又別有一種可愛之處。未必人人對西風而隕涕,望衰草而傷神也。傷心者視之,則良辰美景,亦具悲觀,旅館寒宵,更多苦趣。
人以客而情孤,時值秋而腸斷,以別有懷抱之夢霞,際此傷心時節,更覺閑愁滿眼,不招自來。此醉如癡,無以自遣。而天公狡獪,更於此時大布其肅殺之令,倏變其陰晴之態。有時晴光淡麗,秋色宜人,有時陰霾掩日,冷氣襲人。庭樹因風,蕭疏作響;墻花偎露,憔悴泥人。一日之間,榮悴不常,炎涼互易,若為浮世人情,作絕妙之寫照者。舉頭一望,半天慘淡;回眸四矚,萬態蕭森。夢霞何人?傷心曷極!課罷之後,時往舍后散步,則見夫煙消山瘦,日落草枯,曠野無人,寒風砭骨,一片零落蕭條之景象,觸于目而不堪,感於心而欲絕。而溪邊殘柳數株,風情銷歇,剩有黃瘦之枯條,搖曳于斜陽影里,上有歸鴉幾個,啞啞似送行人。地不必白門,人不必張緒,因時興感,睹物傷懷,身世之悲,古今一例。多情如夢霞,能不撫樹低徊,而興樹猶如此之嘆哉!
天寒日暮,獨步徘徊,樵叟牧童,亦俱絕跡于原野,惟有饑鷹欲下而盤旋,■兔見人而驚竄。聽溪水潺潺,似為傷心人細訴不平之恨,仰視山容,暗淡若死,愁雲疊疊,籠罩其顛。歷此境也,幾如身入黃沙大漠間,凜冽之氣,著膚欲栗,危慘之象,到眼欲眩。摶摶大地,寥闊無垠,渺渺一身,蒼茫獨立。徙倚無聊,天涯目斷,一點秋心,更無著處,輒臨風而灑淚,更悲吟以寄懷:
明日黃花蝶可憐,西園夢冷雁來天。
知伊尚為尋芳至,瘦怯秋風舞不前。
鴻雁誰教南北飛,杜鵑枉說不如歸。
只今剩有傷秋淚,依舊浪浪滿客衣。
兩三宿鷺點寒沙,秋老空江有落霞。
開到並頭真妒絕,芙蓉原是斷腸花。
寒風瑟瑟動高樓,極目斜陽天正秋。
獨立獨行人莫會,更從舊地得新愁。
蕭蕭落葉掩重門,斷送秋光暮氣昏。
芳草斜陽終古在,天涯猶有未銷魂。
鏡里浮花夢裡身,煙霞不似昔年春。
錦城不少閑花柳,從此風光屬別人。
吟聲凄越,山鬼和泣。雁過中天,遲徊而不敢遽度,倦飛之歸鳥,亦正相與撲簌作新枝之投。黃昏將迫,景象益慘,凜乎其不可留也。旋掩雙扉,不遽入室,躑躅于庭階之畔。時一鉤新月已上檐梢,庭中木筆、梨花,各剩枯枝敗葉,對月婆娑,若互相吊者。而注目假山石畔,則更見荒冢草黃、斷碑蘚紫。地下花魂何時才醒?夢霞至此,不禁悲從中來,清淚奪眶而出,逕趨冢前,盡情一哭。蓋夢霞自葬花之後,不啻開闢一斷腸之境界,每至極傷心之時,輒赴其處,撫墳一慟以為常。彼日以萬斛如泉之情淚,著力培溉此已死之花,且曰:「花魂有知,則精誠所聚,將來此冢上必挺生一至奇異之花,以發泄此郁久難消之氣。」嗚呼,此可以喻其癡矣。
吾書今須述梨娘矣。女子之神經每較男子為薄弱,不能多受猛烈之激刺。梨娘以蘭心蕙質之慧姝,為柏躁霜節之嫠婦,開東閣門,坐西閣床,艷情綺思,早等諸泡影曇花,消亡殆盡。自憐賦命之窮,敢作白頭之嘆?而翁雖老邁,尚多矍鑠之精神;子未成人,應盡撫育之責任。凡百家政,惟彼一人是賴。以纖纖之手,支撐此衰落之門庭。其困苦艱難之狀況,梨娘獨喻之。親友之知者,亦共諒之。平居無恙時,固已慼慼然,無日不在奈何天中消磨歲月矣。乃天遣孽緣湊合,更教魔鬼摧殘,一縷柔情,復作死灰之再熱,而千百種之煩惱,無量數之驚怖,均于以連續發生,今更于意外受此絕大之刺激。狂風暴雨,陣陣逼人,其腦筋之震動、心旌之盪漾,真有為生平所未曾經過者。既悲身世之顛連,復痛名節之喪失,悔恨交加,死生莫擇。欲生,則幾重孽障,厄我何堪?欲死,則六尺遺孤,累人已甚。將前塵後事往復思量,一寸芳心,能不悽然欲絕!方其以簡招夢霞往也,本有與夢霞決絕之心,及夢霞辨明此事之誤會,覺彼之待我,悉出真情,怨恨之心,旋付諸九霄雲外。嗣後獨處深閨,神情益惘,一念欲拋撇之,一念又復縈繞之,思緒愈紛而愈歧,情絲愈撩而愈亂。當夢霞臨風興嘆之時,正梨娘獨坐長吁之際。對此滿庭秋色,無一不足為斷腸之資料。珠簾不卷,翠袖生寒,一絲殘淚,時擱腮邊。若到黃昏,更無聊賴,對燈花而不語,借湘管以貢愁。な曰:
西風吹冷簞,團扇尚徘徊。
寂寞黃花晚,秋深一蝶來。
玉鉤上新月,照見暗墻苔。
為恐粱ㄐΓ相思寸寸灰
第二十章 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