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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夢霞殆其癡矣,花豈真能解語者,而與之刺刺不休耶?委地之花,永無上枝之望,而風姨肆虐,且乘夢霞神傷魂斷之時,故使之增其悲痛。一陣狂吹亂打,樹上落不盡之餘花,撲簌簌下如急雨,亂片飛揚,襟袖幾為之滿。夢霞上撫空枝,下臨殘雪,不覺腸回九折,喉咽三聲,急淚連綿,與碎瓊而俱下。大聲呼曰:「奈何,奈何!」花真有知,聞夢霞哭聲,魂為之醒矣。強起對夢霞作迴風之舞。若既感其一片癡情,而尚欲乞憐于死後者。夢霞自念:我既為花之主人,當盡其保護之責。今目睹其橫被摧殘之慘,已等於愛莫能助。則此花死後之收場,舍我更又誰屬?忍再使之沾泥墮溷、飄蕩無依耶?於是徐撲去其衣上之花瓣,逕返室中,荷鋤攜囊而出。一路慇勤收拾,盛之於囊。且行且掃,且掃且哭,破半日功夫,而砌下一堆雪,盡為夢霞之囊中物矣。夢霞荷此飽盛花片之錦囊,欲供之於案上乎?或藏之於箱中乎?則此花遺蛻,尚在人間,此時雖暫免泥污,他日恐仍無結果。欲投之於池中乎?則地非園林,何處覓一泓清水。夢霞急欲妥籌一位置之法,而躊躇再四,不得一當。忽猛省曰:「林顰卿葬花,為千秋佳話。埋香冢下畔一塊土,即我今日之模型矣。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多情人用情固當如是。我何靳此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不負完全責任而為顰卿所笑乎?」語畢復自喜曰:「我有以慰知己矣。」遂欣然收淚,臂挽花鋤,揹負花囊,抖擻精神,移步近假山石畔。
嗟嗟,匆匆短夢,催醒東風;渺渺相思,恨生南國。地老天荒,可憐人會當此日;蜂愁蝶怨,傷心者何以為情。夢霞既至假山石畔,尋得凈土一方。鋤之成窖,旋以花囊納諸其中。后以鬆土掩其上,使之墳起,以為後日之認識。料理既畢,復入室取案上常飲之玻璃杯,傾瓶出酒少許,再至冢前,向冢之四圍遍灑之。此時,夢霞之面上突現出一種愁慘悽苦之色,蓋彼忽感及夫身世之萍飄絮蕩,其命之薄,正復與此花如出一轍。薄命之花,猶得遇我癡人痛憐深惜,為之收艷骨、卜佳城。草草一А,魂棲有所,不可謂非此花之幸也。而我則潦倒半生,淒涼孤館,依人生活,斷梗行蹤,子期不逢。流水長逝,那知今日又是明朝。前途無路,後顧難堪,我生不辰,命窮若此,誰從死後識方千耶?於是高吟顰卿「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之句,不覺觸緒生悲,因時興感:鶯花易老,天地無情,嘆韶光之不再,望知己兮云遙。對此茫茫,百端交集,蒼涼感喟,不知涕泗之何從。埋香冢前之顰卿,猶有一癡寶玉引為同調,今夢霞獨在此處繼續顰卿之舉,顰卿固安在耶?笑夢霞之癡者何人耶?能與夢霞表同情而賠淚者又何人耶?夢霞之知己,則僅此冢中之花耳。夢霞乃含悲帶淚,招花魂而哭之曰:「冢中之花乎,三生癡夢,醒乎?否乎?汝命何短,我恨方長。香泥一掬,以安汝骨;芳草一叢,以伴汝魂;慘酒一杯,以為汝奠;凄禽一聲,以為汝吊。汝其知也耶?其不知也耶?嗟嗟,舊日風情,今成泡影,卻悲凈質,猶在塵寰。燕子樓不堪回首,空留盼盼之名。牡丹亭果否還魂,誰見亭亭之影。然而笳聲咽月,文君有歸漢之期;指印留環,玉簫踐再生之約。花如知感,則來歲春回,應先著東風,早胎異卉,以償余之深情,慰余之癡望耳。」夢霞至此,已哭不成聲矣。歷碌半日,心碎神疲,加以昨夜未曾安枕,經此劇痛,體益不支,遂返身入室。庭前又寂無一人,惟有新墳一尺,四圍皆夢霞淚痕,點點滴滴,沁入泥中,粘成一片而己
第二章 夜哭
玉梨魂——
第二章 夜哭
小院春深,亞枝日午,炊煙縷縷,搖曳空中,正黃粱飯熟時矣。夢霞自晨起后,即赴樹下,拾花、葬花、哭花,瘁心憚力,半日于茲。入室后體倦欲眠,而館僮適取午膳至。須臾飯畢,飲清茗一杯以醒詩脾。環行於室中者數週,仍倚窗而立,時辛夷方大開,映日爭光,流霞成彩,突然觸其眼簾。夢霞對之而嘆曰:「彼何花乎,若斯之艷也。倚托東風之勢,逞姿弄媚,百六韶光,幾為渠佔盡。亦知名花易老,好景不常。后封姨之恩威並用,其手段至辣,其施放至公。此花既受其吹噓,必仍被其摧折,後日亦終與冢中之花,同歸於盡。猩紅萬枝,吾視之直點點血淚耳。」夢霞獨自沉思,滿目閑愁,苦難擺脫,乃就案頭,擘箋拈管,賦詩二首曰:
◇梨花
幽情一片墮荒村,花落春深晝閉門。
知否有人同濺淚,問渠無語最銷魂。
粉痕欲化香猶戀,玉骨何依夢未溫。
王孫不歸青女去,可憐辜負好黃昏。
◇辛夷(即木筆)
脫盡蘭胎艷太華,蕊珠宮裡斗春花。
胖ο露容方濕,隔院東風信尚賒。
錦字密書千點血,霞紋深護一重紗。
題紅愧乏江郎筆,不稱今朝詠此花。
書竟,復朗誦一遍,擱筆沉吟,百無聊賴。繼念香魂雖有依歸,新冢尚無表識,於心不能無歉。夢霞固擅雕龍之技者,乃取白石一方,歡平之,伏案奏刀,二時始就。其文曰:
梨花香冢
己酉三月青陵恨人題
呼館僮持去,立之冢前。而夢霞此時實倦極矣,遂倒榻而眠,沉沉睡去,不復知夕陽之西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