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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青丘後,有明一代,竟無詩人。李西涯雖雅馴清澈,而才力尚小。前、後七子,當時風行海內,迄今優孟衣冠,笑齒已冷。通計明代詩,至末造而精華始發越。陳臥子沉雄瑰麗,實未易才;意理粗疏處,尚未免英雄欺人。惟錢、吳二老,為海內所推,入國朝稱兩大家。顧謙益已仕我朝,又自托於前朝遺老,借陵谷滄桑之感,以掩其一身兩姓之慚,其人已無足觀,詩亦奉禁,固不必論也。梅村當國亡時,已退林下,其仕於我朝也,因薦而起,既不同於降表僉名;而自恨濡忍不死,天地之意,沒身不忘,則心與跡尚皆可諒。雖當時名位聲望,稍次於錢;而今日平心而論,梅村詩有不可及者二:一則神韻悉本唐人,不落宋以後腔調,而指事類情,又宛轉如意,非如學唐者之徒襲其貌也;一則庀材多用正史,不取小說家故實,而選聲作色,又華艷動人,非如食古者之物而不化也。
蓋其生平,於宋以後詩,本未寓目,全濡染於唐人,而已之才情書卷,又自能瀾翻不窮;故以唐人格調,寫目前近事,宗派既正,詞藻又豐,不得不推為近代中之大家。若論其氣稍衰颯,不如青丘之健舉;語多疵累,不如青丘之清雋;而感愴時事,俯仰身世,纏綿淒惋,情餘於文,則較青丘覺意味深厚也。
梅村身閲鼎革,其所詠多有關於時事之大者。如《臨江參軍》、《南廂園叟》、《永和宮詞》、《雒陽行》、《殿上行》、《蕭史青門曲》、《松山哀》、《雁門尚書行》、《臨淮老妓行》、《楚兩生行》、《圓圓曲》、《思陵長公主輓詞》等作,皆極有關係。事本易傳,則詩亦易傳。梅村一眼覷定,遂用全力結撰此數十篇,為不朽計,此詩人慧眼,善於取題處。白香山《長恨歌》,元微之《連昌宮詞》,韓昌黎《元和聖德詩》,同此意也。
王阮亭選梅村詩共十二首,陳其年選十七首,此特就一時意見所及,尚非定評。梅村之詩最工者,莫如《臨江參軍》、《松山哀》、《圓圓曲》、《茸城行》諸篇,題既鄭重,詩亦沉鬱蒼涼,實屬可傳之作。其他情別趣,如《松鼠》、《石公山》、《縹緲峰》、《王郎曲》,摹寫生動,幾於色飛眉舞。《直溪吏》、《臨頓兒》、《蘆洲》、《馬草》、《捉船》等,又可與少陵《兵車行》、《石壕吏》、《花卿》等相表裡,特少遜其遒煉耳。
梅村古詩勝於律詩,而古詩擅長處,尤妙在轉韻。一轉韻,則通首筋脈,倍覺靈活。如《永和宮詞》,方敘田妃薨逝,忽云:「頭白宮娥暗顰蹙,唐知朝露非為福。宮草明年戰血腥,當時莫向西陵哭。」又如《王郎曲》,方敘其少時在徐氏園中作歌伶,忽云:「十年芳草長洲綠,主人池館空喬木。王郎三十長安城,老大傷心故園曲。」《雁門尚書行》,已敘其家殉難,有幼子漏刃,其兄來秦攜歸,忽云:「迴首潼關廢壘高,知公於此葬蓬蒿。」益覺回顧蒼茫。此等處,關戾一轉,別有往複迴環之妙。其秘訣實從《長慶集》得來;而筆情深至,自能俯仰生姿,又天分也。惟用韻太氾濫,往往上下平通押。如《遇劉雪舫》,則真、文、元、庚、青、蒸、侵通押;《游石公山》,則支、微、齊、魚通押。他類此者甚多,未免太不檢矣。按《洪武正韻》有東無冬,有陽無江,於《唐韻》多所並省;豈梅村有意遵用,以存不忘先朝之意耶?
七律不用虛字,全用實字,唐時賈至等《早朝大明宮》諸作,已開其端。少陵「五更鼓角」、「三峽星河」、「錦江春色」、「玉壘浮」數聯,杜樊川「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趙渭南「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陸放翁「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皆是也。然不過寫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