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其《贈王維》不過曰「中允聲名久」,贈高不過曰「美名人不及」而已,獨至李白則云:「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其自負亦名:「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故非高賢。」似已預識二人之必傳千秋萬歲者。贈鄭虔雖亦有「名垂萬古知何用」之句,然猶是泛論也。此外更無有許以不朽者。蓋其探源氵斥流,自《風》、《騷》以及漢、魏、六朝諸才人,無不悉其才力而默相比較,自覺己與白之才,實屬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是以一語吐露,而不以為嫌。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按是時,青蓮及身才名,本已震爆一世,李陽冰序謂其詩一出,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則名滿天下可知。而少陵雖流離困厄中,名亦與之相埒,元微之序所謂時人稱為李、杜者也。同時已有任華者,推奉二公,特作兩長篇,一寄李,一寄杜,而不及他人。是可見二公之同時齊名矣。其後韓昌黎亦李、杜並尊。《調張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石鼓歌》云:「少陵無人謫仙死,才薄將奈石鼓何!」《醉留東野》云:「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酬盧夫》云:「遠追甫白感至П。」《感春》詩云:「近憐李杜無檢束,爛熳長醉多文辭。」是其於二公固未嘗稍有軒輊。至元、白,漸申杜而抑李。微之序杜集雲,是時李白亦以能詩名,然至於「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香山亦云:李白詩才矣奇矣,然不如杜詩「可傳者千餘首。貫穿千古,縷格律,盡善盡工,又過於李焉。」自此以後,北宋諸公皆奉杜為正宗,而杜之名遂獨有千古。然杜雖獨有千古,而李之名終不因此稍減。讀者但覺杜可學而李不敢學,則天才不可及也。
黃山谷謂「少陵夔州以後詩,不煩繩削而自合。」此蓋因集中中「晚節漸於詩律細」一語,而妄以為愈老愈工也。今觀夔州後詩,惟《秋興八首》及《詠懷古蹟五首》,細意熨貼,一唱三嘆,意味悠長;其他則意興衰颯,筆亦枯率,無複舊時豪邁沉雄之概。入湖南後,除《岳陽樓》一首外,並少完璧。即《岳麓道林》詩為當時所推者,究亦不免粗莽;其他則拙澀者十之七八矣。朱子嘗云:「魯直只一時有所見,創為此論。今人見魯直說好,便都說好,矮人看場耳。」斯實杜詩定評也。
集中詠杜鵑共有三首,其編在入蜀後者,王洙及常熟本,皆以為感明皇被李輔國遷居西內而作。其曰「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覊孤」,末雲「萬事反覆何所無,豈憶當殿群臣趨」,固似為明皇而發。而夔州以後又有《杜鵑》二首,亦道其前為帝王,死後魂化為鳥,生子不自輔,寄百鳥巢,百鳥猶為哺之,而嘆其昔年曾居深宮,嬪嬙左右,如花之紅,與前一首同一意也。此已在大曆年間,明皇崩已久,豈又為之寄慨耶?說詩者未可逞己意而好為議論也。
《八哀詩》中《張曲江》一首,但言其立朝孤介,及出鎮荊州以後,專以風雅為後進領袖,而不及其他。按《朝野僉載》:「曲江先論安祿山有反相,因其討奚、契丹兵敗,張守執送京師,曲江即判曰:‘穰苴出師,先誅莊賈;孫武習戰,猶戮宮嬪。守法行於軍,祿山不宜免死。’帝特謂曲江曰:‘卿無以王衍知石勒故事,而害忠良。’遂特赦之。其後帝在蜀,思曲江之先見,遣使祭之於韶州。」是曲江生平,此一事最關國事之大。乃杜詩中絶無一字及之。即新、舊《唐書》曲江本傳及守、祿山傳亦不載。豈出於傳聞而非實事耶?然劉禹錫疏有雲「罪謫官員,雖量移不得與內地。此例自九齡建議。故雖有識祿山必反之先見,而終身無子」雲。禹錫距天寶不甚相遠,且形之章疏,則此事又人所共見聞,而非鑿空撰出者。不知杜詩中何以遺之?而新、舊兩書亦不說及也。《資治通鑒》載明皇遣人祭曲江事。
「朱門酒內臭,路有凍死骨」,此語本有所自。《孟子》:「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史記平原君傳》:「君之後宮婢妾,被綺,餘粱肉,而民衣褐不完,糟糠不厭。」《淮南子》:「貧民糟糠不接於口,而虎狼饜芻豢;百姓短褐不完,而宮室衣錦繡。」此皆古人久已說過,而一入少陵手,便覺驚心動魂,似從古未經人道者。
書生窮眼,偶值聲伎之宴,輒不禁見之吟詠,而力為鋪張。杜集中如《陪諸公子丈八溝納涼,則云:「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陪李梓州泛江》,有伎樂,則戲為艷曲云:「江清歌扇底,野曠舞衣前。」《陪王禦宴姚通泉攜酒泛江》,有伎,則云:「復攜美人登彩舟,笛聲憤怨哀中流。」《戎州宴楊使君東樓》,則云:「座從歌伎密,樂任主人為。」《江畔獨步尋花》,至黃四娘家,則云:「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皆不免有過望之喜,而其詩究亦不工。如《陪李梓州艷曲》云:「使君自有婦,莫學野鴛鴦。」固已豪無醞藉。
《戲題惱郝使君》云:「願攜王趙兩紅顏,再騁肌膚如素練。」則更惡俗,殺風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