嫗曳之曰:「後為我家甥婦,勿得修婢子禮。」女子起,娉娉而立(
29),紅袖低垂。嫗理其鬢髮,捻其耳壞,曰:「十四娘近在閨中作麼生(
30)?」
女低應曰:「閒來只挑綉。」迴首見生,羞縮不安。嫗曰:“此吾甥也。盛
意與兒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終夜竄溪谷?「女首無語。嫗曰:」我喚汝非他,欲為吾甥作伐耳。「女默默而已。嫗命掃榻展褥,即為合卺。女然曰:」還以告之父母。「嫗曰:」我為汝作冰(
31),有何舛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當不敢違。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嫗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奪,真吾甥婦也!“乃拔女頭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命歸家檢歷(
32),以良辰為定。
乃使青衣送女去。聽遠鷄已唱,遣人持驢送生出。數步外,一回顧,則村舍已失;但見松楸濃黑,蓬顆蔽塚而已(
33)。 定想移時,乃悟其處為薛尚書墓。薛故生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歸,漫檢歷以待之,而心恐鬼約難恃。再往蘭若,則殿宇荒涼。
問之居人,則寺中往往見狐狸雲。陰念:若得麗人,狐亦自佳。至日,除舍掃途,更仆眺望,夜半猶寂。生已無望。頃之。門外嘩然。屣出窺(
34),則綉已駐于庭(
35),雙鬟扶女坐青廬中(
36)。 妝奩亦無長物,惟兩長鬣奴扛一撲滿(
37),大如瓮,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佳麗偶,並不疑其異類。問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書令作五都巡壞使,數百里鬼狐皆備扈從,故歸墓時常少。」生不忘蹇修(
38),翼日,往祭其墓。歸見二青衣,持貝錦為賀(
39),竟委幾上而去。生以告女,女視之曰:「此郡君物也。」
邑有楚銀台之公子(
40),少與生共筆硯,相狎。聞生得狐婦。饋遺為(
41),即登堂稱觴。越數日,又折簡來招飲。女聞,謂生曰:「曩公子來,我穴壁窺之,其人猿睛鷹(
42),不可與久居也(
43)。 宜勿往。」生諾之。翼日,公子造門,問負約之罪,且獻新什(
44)。 生評涉嘲笑,公子大慚,不歡而散。
生歸,笑述于房。女慘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聽吾言,將及于難!」生笑謝之。後與公子輒相諛噱(
45),前漸釋(
46)。 會提學試(
47),公子第一,生第二。公子沾沾自喜,走來邀生飲(
48)。 生辭,頻招乃往。至則知為公子初度,客從滿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試卷示生。親友疊肩歎賞。酒數行,樂奏于堂,鼓吹傖(
49),賓主甚樂,公子忽謂生曰(
50):「諺云:」場中莫論文(
51)。‘此言今知其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處數語(
52),略高一籌耳。「公子言已,一座盡贊。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為文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慚忿氣結。客漸去,生亦遁。醒而悔之,因以告女。女不樂曰:」君誠鄉曲之儇子也(
53)!輕薄之態,施之君子,則喪吾德;施之小人,則殺吾身。
君禍不遠矣!我不忍見君流落,請從此辭。「生懼而涕,且告之悔。女曰:」
如欲我留,與君約:從今閉戶絶交遊,勿浪飲(
54)。 “生謹受教。十四娘為人勤儉灑脫,日以織為事(
55)。 時自歸寧,未嘗逾夜。又時出金帛作生計。
日有贏餘,輒投撲滿。日杜門戶,有造訪者輒囑蒼頭謝去。一日,楚公子馳函來,女焚不以聞。翼日,出弔于城,遇公子于喪者之家,捉臂苦邀。生辭以故。
公子使圉人輓轡(
56),擁之以行。至家,立命洗腆(
57)。 繼辭夙退。
公子要遮無已(
58),出家姬彈箏為樂。生素不覊,向閉置庭中,頗覺悶損;忽逢劇飲,興頓豪,無復縈念。因而酣醉,頽臥席間。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澤(
59)。 日前,婢入齋中,為阮掩執,以杖擊首,腦裂立斃。
公子以生嘲慢故銜生,日思所報,遂謀醉以酒而誣之。乘生醉寐,扛屍床間,合扉徑去。生五更酲解(
60),始覺身臥幾上;起尋枕榻,則有物膩然,紲絆步履(
61);摸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睡。又蹴之不動而僵。大駭,出門怪
呼。廝役盡起,之,見屍,執生怒閙。公子出驗之,誣生逼姦殺婢,執送廣平。隔日,十四娘始知,潸然曰:「早知今日矣!」因按日以金錢遺生生見府尹,無理可伸,朝夕掠,皮肉盡脫。女自詣問。生見之,悲氣塞心,不能言說。女知陷阱已深,勸今誣服,以免刑憲(
62)。 生泣聽命。女還往之間,人咫尺不相窺。
歸家咨惋,遽遣婢子去。獨居數日,又托媒媼購良家女,名祿兒,年及笄,容華頗麗;與同寢食,撫愛異於群小(
63)。 生認誤殺擬絞,蒼頭得信歸,慟述不成聲。
女聞,坦然若不介意。既而秋決有日(
64),女始皇皇躁動,晝去夕來,無停履。
每于寂所,放邑悲哀(
65),至損眠食。一日,日(
66),狐婢忽來。
女頓起,相引屏語(
67)。 出則笑色滿容,料理門戶如平時。翼日,蒼頭至獄,生寄語娘子一往永訣。蒼頭覆命。女漫應之,亦不愴惻,殊落落置之(
68)。 家人竊議其忍(
69)。 忽道路沸傳:楚銀台革爵;平陽觀察奉特旨治馮生案(
70)。 蒼頭聞之,喜告主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視,則生已出獄,相見悲喜。俄捕公子至,一鞫,盡得其情。生立釋寧家(
71)。 歸見闈中人(
72),泫然流涕,女亦相對愴楚,悲已而喜。然終不知何以得達上聽。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生愕問故。
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達宮闈,為生陳冤。
婢至,則宮中有神守護,徘徊禦溝間(
73),數月不得入。婢懼誤事,方欲歸謀,忽聞今上將幸大同(
74),婢乃預往,偽作流妓。上至構欄(
75),極蒙寵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