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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德萊娜同先天搏鬥,終於奏捷歸來。她已經十五歲,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個頭長高了,茶褐色的臉蛋重現了孟加拉玫瑰的顏色;她不再像孩子那樣無所顧忌地正面看人,而是低眉垂眼了;她的舉止酷似母親,既文雅又莊重;身材苗條,胸脯漸漸豐滿,初具優美的線條;她已愛俏了,烏黑的秀髮梳得光溜溜的,分成兩股,遮在她那西班牙型的額頭上。她活像中世紀的那些美麗的小雕像:造型精美,體態裊娜,彷彿柔弱得不勝目光的把玩。不過,如同經過苦心培育而結出的果實一樣,她的身體健康起來,臉頰絨毛細膩,宛似仙桃,脖頸也像她母親一樣,茸毛如綢,富有光澤。她應該活得長久!這是天意啊,人間最美的花上可愛的蓓蕾!天意就寫在你這長長的睫毛上,寫在你這要發育成你母親那樣豐美的圓肩上!這位亭亭玉立、棕褐色頭髮的少女,同雅克形成鮮明的對照。雅克已是十七歲的少年,身體孱弱,腦袋變大,前額伸展得過快,令人擔憂,眼神顯得焦躁而倦怠,這一切同他那渾厚的嗓音極為協調。他的發聲器官發出的音量太大,目光中流露出的思想也太多。這正是以猛烈火焰吞噬單薄身體的亨利埃特的智慧、精神和心靈;因為,雅克乳白色的麵皮泛着潮紅,憑這顏色,很容易識別那些疾病潛伏、曆日無多的英國女子;虛有其表的健康!亨利埃特示意我看瑪德萊娜,又讓我看雅克。我順着手勢望去:雅克在德·多米尼神甫前的黑板上畫幾何圖形,演算代數題。我一見到這隱蔽在鮮花下的死的陰影,不禁一驚,然而,我始終沒有點破可憐的母親的錯覺。
「我看見他們這樣時,心裡高心,痛苦就緘默了;他們若是生病,我的痛苦也同樣緘默和隱去了。我的朋友,」她眼睛閃着母愛喜悅的光芒,又說道,「倘若說,我們傾注在其他方面的感情被辜負的話,那麼,在這方面感情得到回報、盡到責任並有顯著的成效,這些都足以彌補在其他方面遭到的失敗。將來,雅克會像您一樣,成為一個受到高等教育、德才兼備的人,他還會像您一樣,為家鄉爭光,而且在您的扶掖下,說不定能當上這地區的官長。到那時候,您必然身居高位了。自然,我要竭力使他忠於少年時的情誼。瑪德萊娜,我的掌上明珠,她已經有了一顆高尚的心靈,純潔得像阿爾卑斯山主峰上的皚皚積雪;她將成為忠貞、文雅和智慧的女子,有強烈的自尊心,無愧於勒農庫家族!從前痛苦萬狀的母親,現在十分快樂,沉浸在純潔而無限的幸福中;是的,現在我的生活很充實,很豐富。您看到了,上帝使我在正當情愛中嘗到了快樂,並把苦澀攙進我那危險傾向的感情中……」
「很好,」神甫愉快地高聲說,「子爵先生跟我一樣清楚……」
雅克演算完了,輕咳了幾聲。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親愛的神甫,」伯爵夫人有些心疼地說,「千萬別再上化學課了。去騎騎馬吧,雅克。」她又加了一句,同時帶著母親那種撫愛而聖潔的快感,讓兒子親吻,並且把目光轉向我,彷彿要羞辱我的記憶似的。「去吧,親愛的,當心點兒。」
「不過,您還沒有回答我,」當她久久目送雅克遠去時,我對她說,「您是不是感到哪兒有些疼痛?」
「是啊,有時候胃疼。我得了這種時髦病,倘若在巴黎,那還挺風光呢。」
「我母親經常犯病,而且疼得很厲害。」瑪德萊娜對我說。
「哦!」伯爵夫人說,「您還關心我的身體嗎?……」
這句話含有辛辣的諷刺意味,使瑪德萊娜深感意外,她看看我,又看看她母親。我的目光則盯着客廳裡陳設的灰綠兩色座椅,在數墊子上綉了多少玫瑰花。
「這種局面真叫人受不了。」我附耳對伯爵夫人說。
「難道是我造成的嗎?」她問道。「親愛的孩子,」她又高聲說,故意拿出女人藉以報復的那種無情戲謔的語調,「您還不知道近代歷史嗎?英國和法國不是世代為敵嗎?瑪德萊娜就知道這一點,她知道茫茫大海把兩國隔開,那是一片寒冷的、波濤洶湧的大海。」
壁爐上的花瓶換成了枝形大燭台,無疑是要剝奪我往花瓶裡插花的樂趣;後來我發現花瓶放到她臥室裡了。我的僕人趕到了,我出去吩咐他做幾件事;他給我帶來了幾件隨身衣物,得放到我的房間裡。
「費利克斯,」伯爵夫人對我說,「不要弄錯了!原來我姨母的房間,瑪德萊娜住進去了,您就住在伯爵臥室的上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