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頁
,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我。每逢我在病人床頭守夜,睡得很晚,亨利埃特使最先起床,不讓我周圍有一點動靜;雅克和瑪德萊娜不用母親叮囑,自動到遠處去玩;她還找出種種藉口,爭取親手服侍我吃飯;總而言之,她服侍我用餐的時候,動作顯得多麼歡躍,像燕子一樣輕捷,像猞猁一樣敏鋭,臉頰又是那麼紅潤,聲音又是那麼顫動,這些不正是她心靈的流露嗎?她常常疲憊不堪,然而碰巧要為我做什麼事,她就像為她孩子一樣,又會產生新的力量,立刻動起手來,顯得精神抖擻,興緻勃勃。就像太陽發光一樣,她是多麼喜歡向周圍施放溫情啊!是啊,娜塔莉,有些女子,在人間就享有天使的天賦,像天使一樣放射光明;默默無聞的哲學家聖馬丁把這稱為聰穎、和諧而芬芳的光明。亨利埃特確信我十分謹慎,便樂於拉開遮掩我們未來的沉重的幕布,讓我看到她身上的兩種女人形象:鎖着的女人與自由的女人。鎖着的女人儘管態度生硬,還是把我迷住;而自由的女人的深情,足以使我的愛情地久天長。這是多大的差異啊!德·莫爾索夫人猶如運到寒冷歐洲的梅花雀,被生物學家關在籠子裡,憂傷地蹲在橫木上,一聲不響,奄奄一息;亨利埃特卻像恆河畔樹叢的鳥兒,在吟唱東方詩歌,又像活的寶石,在爪哇四季常開的大片樹叢枝頭跳躍。她的容顏更加秀美,精神更加煥發了。這種持續不斷的快樂的激情,是我們兩顆心靈之間的秘密,因為對亨利埃特來說,那位上流社會的代表——多米尼神甫的眼睛,比德·莫爾索先生的還要可怕。不過,她像我一樣,以極大的興趣巧妙迂迴地表達思想,用談笑掩飾她的愉悅,用感謝這種堂皇的旗號掩飾她表露的溫情。
「費利克斯,我們讓您的友誼經受了嚴峻的考驗!神甫先生,我們可以讓他像雅克一樣隨便,對不對?」她在餐桌上說。
嚴厲的神甫藹然一笑,顯然這位虔誠的人揣透了我們的心靈,認為這心靈是純潔無瑕的;而且,他對伯爵夫人表示的敬意中,含有對天使的崇敬成分。這五十來天期間,伯爵夫人有過兩次可能超越了禁錮我們感情的界限;不過這兩次情景還遮着一層幕布,直到最終表白的日子才掀開。那還是在伯爵病倒的初期,有一陣她挺後悔,覺得不該那麼嚴厲地對待我,剝奪我純潔感情所享受的清白無邪的特權。一天清晨,我等着她來替換我,由於實在睏乏,頭倚牆睡着了。突然,彷彿有清涼的東西接觸我的前額,那感覺就像是有人將一朵玫瑰花在我額上按了按;我醒來,只見伯爵夫人離我三步遠,她對我說:「我來了!」我起身要走,向她道早安的時候拉起她的手,覺得她的手潮乎乎的,還微微顫抖。
「您不舒服嗎?」我問她。
「您為什麼向我提這樣的問題?」她反問道。
我凝視着她,不由得紅了臉,感到慚愧,說道:「我做夢了。」
還有一次,那正是奧裡熱先生最後幾次出診的日子,他明確說伯爵進入康復期。一天傍晚,我同雅克和瑪德萊娜趴在台階上,正用麥稈兒和鈎針聚精會神地玩遊戲棒。德·莫爾索先生已經睡了;大夫等人套車的工夫,在客廳裡同伯爵夫人低聲談話。奧裡熱走時我卻沒有發覺。亨利埃特送走大夫,便倚在窗口,一定是趁我們沒注意,看了我們好一會兒。黃昏時分天氣挺熱,天空一片黃銅色;田野隱約傳來萬物的鳴聲,此呼彼應。一抹夕陽在屋頂上漸漸隱沒,空氣裡飄溢着國中鮮花的芳香。回返的牲畜的鈴聲在遠處迴蕩。在這溫煦而恬靜的時刻,我們怕吵醒伯爵,只好壓低歡叫聲。在衣裙窸窣聲中,我猛然聽到一聲強壓在喉嚨裡的嘆息,起身跑到客廳,看見伯爵夫人坐在窗口,用手帕摀住臉。她聽出我的腳步,急忙擺擺手,不讓我打擾她。我特別擔心,還是走上前去,奪過她的手帕,發現她滿臉淚痕。她逃進臥室,直到祈禱時才露面。五十天以來,我第一次引她上平台走走,並問她為什麼激動。她卻裝出欣喜若狂的樣子,說是因為聽了奧裡熱講的好消息。
「亨利埃特,亨利埃特呀,」我對她說,「我看見您哭泣的時候,您早已知道了這個消息;在我們兩人之間,說謊話可是極端殘忍的。剛纔,您為什麼不讓我給您擦眼淚,那些淚水是為我流的嗎?」
「當時我想,伯爵的這場病,對我來說是痛苦的一次暫歇,」她說道,「現在,我不再為德·莫爾索先生擔憂,卻要為我自己擔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