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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門留給巴氏的房間在三樓,窗戶正對著安德爾河谷。屋里布慢帳的床鋪還是原物。他晚上十點鐘睡覺,凌晨兩點起來,一直工作到下午五點鐘。在十五個小時的寫作中,他吃下大量水果和烤麵包片,不知喝下多少杯用酒精燈煮的咖啡;抬眼望望幽靜的樹林與河谷,就算是休息了。
晚上他才下樓,同主人家共進晚餐。如果是接待鄰里鄉紳的日子,他就留下來陪客,而且用不着過分敦促,就給客人朗誦他正在創作的小說。寬敞的客廳點好幾支蠟燭,他在燭光之間走來走去,許多怪影在四壁和天棚上晃動,彷彿書中人物都登台表演了。他全憑記憶講述,同時扮演所有人物,有對話的段落,則模仿不同的聲調和表情。他就是這樣獨自一人,表演他的《人間喜劇》。每次晚會結束,那些鄉紳都熱烈鼓掌,盛讚巴氏的精綵演出,認為度過這樣一個愉快的夜晚,驅車一二十公里是值得的。
我們佇立在巴氏寫作的窗前,眺望秀麗的山林與河谷,憑弔那段感泣鬼神的戀情。我恍惚看見費利克斯遊蕩的孤魂、德·莫爾索夫人那淒婉的倩影,一時意緒恍惚,悵然若失……
Y女士悠緩的聲音,又傳到我的耳際:
「巴氏的《人間喜劇》,其實就是人生悲劇……」
「喜也人生,悲也人生,這正是人生的偉大吧。」我又說道:「德·莫爾索夫人和情慾之間,在這幽谷展開的鮮為人知的戰役,也許比規模最大的戰役還要激烈……」
「說到這點,我倒想起聖勃夫的小說《情慾》,寫這位文學批評家和雨果夫人阿黛爾的戀情,展示肉體和精神的衝突……他花了四年寫成的書,還不怎麼成功。」
「巴氏拾起這個題材,要給始終貶他的這個文學批評家一個教訓,只用大約兩個來月的時間,就創作出一部傑作。不過也招來一些批評,認為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情過分理想化了。」
「這朵百合花不是放在花店裡展示美,而是半掩在幽谷的草叢裡。在現實中,德·貝爾尼夫人並沒有拒絶情愛的樂趣,而在書中,德·莫爾索夫人對幸福愛情的憧憬,從青春起就在她身上沉睡了,臨終才驚醒,但是悔之已晚。」
「情愛的樂趣,不可能全部展示給人,巴氏就着意渲染了詩意的一面。他一生創作了九十餘部小說,卻寫不出一首精彩的詩,而《幽谷百合》這部愛情小說,卻可以當作一首感人的長詩來讀。」
李玉民
第一部分
獻給王家醫學科學院院士
J-B·納卡爾①先生
①冉—巴蒂斯特·納卡爾(
1781—
1854),著名醫生,
1815年開始同巴爾扎克家交往密切,對巴爾扎克來說,他既是忠實的醫生,見解深刻的讀者,又是多次慷慨解囊的朋友。
親愛的博士,這是我長期勤奮建造的文學大廈第二層基的精雕細琢的石頭,我要在上面鐫刻您的名字,既是為了感激曾經救過我性命的學者,又是為了頒揚與我朝夕相處的朋友。
德·巴爾扎克
致娜塔莉·德·瑪奈維爾伯爵夫人的信
我遵從你的意願。如果我們愛一個女子勝過她愛我們,那她就有了特權,能使我們事事把情理置於腦後。若不願意看到你們皺一皺眉頭,若想拂去你們稍不如意便顯露在朱唇上的怏怏神情,我們就必須奇蹟般地跨越間距,奉獻我們的鮮血,斷送我們的前程。現在,你要瞭解我的過去,它全部在此。不過,娜塔莉,要知道,為了順從你,我不得不踐踏從未觸動過的一段不願回顧的隱情。的確,我就是處在無比幸福之中,有時也會突然沉入長時間的冥想,可你又何必生疑呢?作為受人愛戀的女子,對一陣沉默何必嬌嗔呢?你就不能賞玩我性格上的種種矛盾,而不追問其緣由嗎?難道你心裡也有隱衷要取得諒解,就要探詢我的隱衷嗎?是的,你猜得不錯,娜塔莉,也許最好全盤告訴你:對,我的生活是被一個幽靈所控制,一有隻言片語涉及,它就會依稀現形,而且,它還常常不召自來,在我的頭頂上晃動。往事如織,深深埋藏在我的心底,宛如海中生物,在風平浪靜時漂浮可見,一旦風暴襲來,就被波濤撕碎,拋上海灘。昔日的激情猝然甦醒會使我萬分痛苦;儘管為清理思想所需的努力使那種激情受到抑制,但我在懺悔中仍可能因悲慟而傷害你,如果是這樣,請你不要忘記,我是被逼無奈而服從你的。總不能因為我順從了你而怪罪我吧?但願我這樣交心會使你的情意更濃。晚上見。
費利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