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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努力作畫,但我几乎不敢相信我會始終有着像現在這樣清醒的頭腦。
從巴黎一回來,我感到很淒涼和極端的孤獨,並且越來越覺得我在威脅着你,十年如一日。
有一種風暴一樣的東西向我們襲來,其勢鋭不可擋。
我仍然十分熱愛藝術與生活,正像我強烈地需要一個妻子和孩子。
畫家們愈來愈走投無路。我的作品是冒着生命危險畫出來的,我的理智已經垮掉了一半。這沒有什麼。
可惜你不是一個有實力的大畫商。親愛的提奧,你可以繼續走你自己的路,懷着對藝術的愛與仁慈的心,繼續走下去。
向喬安娜妹妹和小溫森特問好。
凡·高
1890年
7月
27日溫森特覺得還有很多話需要馬上說出來,而且他清醒地認識到這封信雜亂無章,几乎沒有說明一個什麼問題,但麥田裡的烏鴉驟然飛來,在眼前哇哇叫着,跳着鳥的舞蹈,使他陡然升起一種憤怒的情緒。
他走下樓去向旅館老闆問好。
「多好的天氣啊,”溫森特說,“今天準能打到大烏鴉。」
這是老闆最有興趣的話題,然後溫森特向他借那支槍,老闆欣然掏給他。「這是奧佛最棒的一支左輪。」老闆得意地說。
溫森特提着槍,一言不發,徑直向麥田裡跑去。
奧佛的人看到這個只有一隻耳朵的畫家神情肅穆,目光獃滯,高昂着下巴,像一個被戰爭的槍炮聲震昏了頭的人,提着槍漠然衝鋒,去與普魯士軍隊開仗。
誰都不會知道,溫森特正準備向烏鴉尋仇,這個黑色精靈是自己心頭永遠打不敗的敵人!他抱著視死如歸的信念,要與烏鴉們決一雌雄!
麥田裡空空蕩蕩,膽小的烏鴉並不是強者。
敵人在哪裡?
敵人在哪裡?!
溫森特站在太陽下,全身劇烈地顫抖着,就像奧佛風中的小教堂。
他在麥壠中走來走去,一大群人從麥浪中滾過來,向他揮手。
萼休拉微笑着說:「蘋果樹才開花啦,你的臉卻已經熟啦!」然後一個英俊男子走過來輓着她的腰肢。「再見!」她說。凱走上來,修女黑白相間的服飾把她的美襯托得更加莊嚴神聖:「親愛的溫森特,汽燈燒着你的手,同時也燒焦了我的心。你為什麼不再等一等呢?我將在修道院哭泣一生。」克里斯蒂搶上前來:「瞧,溫森特,肚子裡的孩子是我們的!」瑪高蒼白的臉在無聲地哭泣:「我愛你,溫森特!」拉舍爾的聲音甜美嬌媚:「可愛的瘋子,把你的耳朵給我玩好嗎?」然後他的親人和朋友們湧上來,辛勞一生的父親和慈祥溫厚的母親走在前頭。父親說:「溫森特,幹你願意幹的事吧!」母親說:「不管你到哪裡,我都在你身邊。」弟妹們抱著他放聲大哭。皮特森牧師、丹尼斯先生和夫人、佩雷·唐居伊、保爾·高更、保爾·塞尚、喬治·修拉、盧梭、勞特萊克、貝爾納、西涅克、魯林先生和夫人、加歇、雷伊、佩龍,他們逐一走上來和他擁抱。
毛威、戴爾斯蒂格、魏森勃魯赫、德·布克以及眾多叔叔們、姨媽姨父們,他們說:「溫森特,我們為你驕傲!」提奧呢?提奧在哪裡?人群散去,喬安娜左手輓着提奧右手攜着小溫森特,緩緩走上來。
「再見!親愛的提奧!」溫森特哭泣着喊道。
聲音把麥田裡隱藏着的烏鴉驚了起來,天空被黑色的翅膀遮蓋。
溫森特清楚地記得,他迎上去,瞄準着最大的一隻烏鴉開了槍,當時它正猛撲過來,來勢勁急,撞入了他的身體。
槍聲在奧佛上空久久迴蕩。
大自然是永恆的精靈,她緊緊地擁抱著這個失而復得的兒子。她的眼淚順着臉頰淌下來,清亮純潔,愚蠢的人類把它叫做溪流。
4尾聲幾個小時以後,溫森特又醒過來,返回人間做最後的告別。
兩天後,即
1890年
7月
29日凌晨,他在傷心欲絶的提奧懷中安詳地離去。一個孤獨而躁動的靈魂從此獲得永恆的安息。
六個月後的同一天,被悲傷碾碎了心的提奧,拋下嬌妻和愛子,追隨哥哥去了天國。
兩兄弟一起葬在奧佛鬱鬱青青地草地上,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裡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