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安娜原以為這個讓丈夫牽掛一生的哥哥是一個虛弱委瑣的病夫,卻不料溫森特面色紅潤,神清氣爽,甚至比提奧顯得更健壯。
她給溫森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有一雙像母親安娜·科莉尼亞一樣溫柔的褐色眼睛,充滿着善良與同情。
四個月的小傢伙溫森特·凡·高在搖籃中蹬着小腿,小腦袋愜意地在枕頭上蹭着。見到了伯父,竟然停止了活動,一對清澈如湖泊一樣的眼睛靜靜地瞪着他。這就是凡·高家的後代!溫森特霎時悲喜交集。這是提奧生命的延續,溫森特為弟弟感到高興。
同時巨大的悲哀籠罩着他,他在這個世界上孑然一人,將孤獨地走到盡頭,也許永遠不可能有這麼一個溫暖的小生命陪伴他。他的死亡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永恆的死亡!
儘管他曾經安慰自己,製造精神上的小孩與製造肉體上的小孩同樣是一種幸福,但現在他覺得這實際上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欺欺人。
人可以不要一切,但不可以缺少天倫之樂!
第二天早晨,提奧去上班了,喬安娜把嬰兒車推到街上,給孩子曬太陽。溫森特獃在屋裡,無所事事。陽光越過窗檯跨進來,房間裡充滿祥和的色彩。他的一些畫掛滿牆壁。
《吃土豆的人》、《阿爾的吊橋》、《嚮日葵》、《豐收景象》使蓬蓽增輝。《吃土豆的人》在《豐收景象》的襯托下顯現出強烈的反差,前者陰暗而缺乏生氣,後者則明朗豪放。
他覺得自己的進步竟然是那麼顯著。有種衝動促使他立即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搜尋。
20年來給提奧所寫的全部信件,十年來寄給提奧的所有習作,全部被提奧按時間順序歸類存放。他一下子湧上一種莫可名狀的激動。他把所有的作品全都搬出來,從波里納日的礦工們到埃頓的田園風光;從海牙的老人、小孩到德侖特的羚羊、沼澤;從紐南的紡織工人到吃土豆的人;從安特衛普的香檳小姐到美術學院的摔跤模特;從巴黎的塞納河風景到人物肖像;從阿爾的西北風到太陽光;從聖雷米的蝴蝶、絲柏到花園與星空。
他把這些畫分成三類:炭筆、鋼筆、葦筆畫集中在一個房間裡,水彩畫集中在另一個房間裡,油畫集中在剩下的所有房間裡,包括廚房和洗手間,但仍然掛不下所有的畫,他只好有選擇地進行。做着這些工作,几乎耗費了他一個上午的時間。
中午,提奧與喬安娜帶著孩子進門的時候,溫森特堵在門口,滿臉詭秘的神色,舉手投足都掩飾不住莫名的興奮。
「現在!」溫森特向他們宣佈,「請出示你們的入場券,溫森特·凡·高的個人畫展拉開了帷幕!」提奧和喬安娜莫名其妙。
溫森特把門推開,他們走進去,提奧和喬安娜被室內魔幻般的色彩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遺憾的是我們可憐的父親不能再看到他兒子的今天。我是一個笨拙的小孩,我赤着腳用嬌嫩的腳板踏着插有玻璃和鐵刺的泥濘道路前行,一步一個腳印,每個腳印裡積滿了我的血。當我全身虛脫,血液乾涸的時候,」溫森特的聲音開始哽咽,「親愛的弟弟和妹妹,我是不是長大了?」提奧和喬安娜按照溫森特引導的時間順序,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看到了這位藝術家哥哥緩慢而痛苦的人生和藝術進程,他的熱情在這座房子裡洶湧澎湃,浩然迴蕩!
一個自強不息的人,把他一生的苦難與幸福,孤獨與快樂,失敗與成功,濃縮在這片方寸之地上、這特殊展覽中短暫的半個小時裡!
提奧和喬安娜抑制不住決堤一樣奔湧而下的淚水,他們無法品味這其中哪一滴是痛苦,哪一滴是歡欣。
2加歇醫生提奧告訴溫森特,加歇大夫是那種善於識別藝術界天才人物的人。
他雖然是學醫的,但與藝術有先天性的緣分,先後與德拉克洛瓦、庫爾貝、馬奈、西斯萊成為至交,他的手裡收藏着上述畫家的作品,其中很多人在他的家裡畫過畫。自
19世紀中葉以來,西歐沒有一位重要的畫家不是他的朋友。
提奧還說,加歇看過溫森特的作品,他認為那幅阿爾夜景是古比爾展出作品中最好的一幅,那些嚮日葵使這位老醫生激動得掉下了眼淚,他認為溫森特是當今最偉大的畫家。
奧佛是一個草木繁生的鄉村,充滿着寧靜的氣氛。沒有一家工廠,只有許多保護得很好的美麗的綠色樹木,惟一的熱閙是偶爾在樹叢中嬉閙着的大群烏鴉。這裡
5月的風景尤其秀麗,紫羅蘭花開遍原野。加歇大夫在花叢中迎接溫森特的到來。
溫森特和加歇大夫很快就交上了朋友。
加歇大夫是一個古怪的人,大多數時候他是愁眉苦臉的,但一談到繪畫,笑容就在那張老臉上綻放出來。
加歇給溫森特找了一間價格昂貴的客店,旅館老闆是一個中年人,胯邊吊著一支左輪手槍,他說是用來打鳥的,看上去這是一個生活得比較舒適的人。加歇認為只有這樣的旅館才配得上偉大的藝術家的身份。
然後他對溫森特命令說:「剩下的事你就是拚命地畫,什麼也別管,讓精神病見鬼去吧。我知道怎麼對付它,就是繪畫!它會像你忘掉它一樣忘掉你!」就是這句話奠定了他們之間友誼的基礎,並使之牢不可破。加歇醫生的觀點與其他任何醫生不同,獨獨與溫森特的想法完全吻合。
於是溫森特在到達的當天下午就投入了工作。他的最後的一次發作是在
2月下旬,已近三個月未發病了。加歇醫生似乎充滿着自信,在這種情緒的感染下,溫森特格外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