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畫了一幅自己的肖像,他把自己畫得像鬼一樣蒼白而消瘦。整幅畫的色彩呈深藍色調子,頭髮黃中帶白。這幅畫畢竟使他感到哀傷,由此他又畫了一幅自畫像,把背景畫得明亮些,好像光明從身後襲來。
他忽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要為年邁的母親畫一幅畫。他認為最適宜的是重畫那幅《收割的人》,以慶祝她的生日,他想親愛的媽媽一定會理解兒子畫那幅畫的寓意的。
這時,他接到提奧從巴黎寄來的信,告訴他三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一是溫森特被邀請參加布魯塞爾下一屆
20人繪畫作品展覽會,二是溫森特的作品已經正式在古比爾公司展出,三是提奧就要做父親了。這的確是好消息,溫森特的興奮無法形容,他感到自己一下子變得很健壯了。
3帶我去巴黎好嗎?
提奧的來信像和煦的春風一樣拂過溫森特枯萎的心田,使之重新勃發起盎然生機。
聖雷米絢麗多姿的晚秋來臨。橄欖林在秋日陽光下像一個好打扮的少女一樣變幻着各種顏色,綠色、黑色和紅底白斑點的甲蟲在草叢中拖着笨重的身子不厭其煩地作短途旅行,蟬在空中作最後的告別演唱。
聖雷米有永遠畫不完的景色,大自然像溫森特的心情一樣生機勃勃。
上次去阿爾病情復發,溫森特認為完全是因為那個瘋狂的城市所造成的,現在各種跡象表明,苦難的日子終於過去啦。他的身體強壯得比發病前好上十倍,瘋狂與死亡的意念不再出現。
佩龍醫生肯定地說,他的病每隔三個月一定復發,而假如患者受到某種強烈刺激,則可能提前發作,但決不會延後。這是佩龍醫生在治療失敗後對溫森特講的話,他認為讓溫森特知道自己癥狀的周期性,好提前有個思想準備,以協助醫院使他安全渡過難關。
溫森特認為這是無稽之談,他堅信如果不再受刺激,置身于大自然中,努力作畫,心情暢快,一定可以防止復發。他沒有生病的時候,很多人照樣把他當作瘋子,真正患過病以後,有人不相信他是瘋子,比如魯林,還有聖雷米醫院看守長的妻子。
那天他把看守長的肖像畫完,送給他看的時候,他們夫妻倆都很滿意。看守長的妻子對畫面上丈夫的眼睛很感興趣,她說眼睛畫得相當傳神。那是一雙黑色的、鷹一樣尖鋭的眼睛,流露出一種軍人的氣概。
她是一個胖女人,一個因笨手笨腳而被辭退了的女傭。她非常誠實和善良。溫森特常在她那裡畫她的房子和旁邊的橄欖樹,休息的時候跟她說說話。有天她忽然鄭重其事地打量着溫森特,沒頭沒腦地說:「聖雷米的醫師是真正的精神病!我看你倒是很清醒的!」溫森特非常高興。
的確,有東西畫,有食物,有良好的心境,溫森特認為自己的病是能夠好起來的。
他在快樂的情緒中努力創作,畫風景和臨摹德拉克洛瓦與米勒的作品,他已經沒有時間想其他的事了。過幾個月以後,他將以健康的面貌去巴黎,讓弟弟和喬安娜大吃一驚。事實上一想到與這個奇特而溫馨的環境告別,他會生出一絲莫名其妙的惆悵。回顧他所走過的繪畫歷程,最令人舒心愜意的還是這個精神病院。
人就是這麼怪異。
繪畫是多麼美好的工作!筆觸是多麼神奇的東西!風吹過來,太陽把你擁抱著,你在這樣的景緻裡隨心所欲,把你捕捉到的景物滲入一種想象之中,塗抹到你的畫布上,所有的美好與和諧、爽朗與歡樂盡在其中!
油畫筆在他的手指中間,就像是油亮的弓流淌在提琴的弦上。這的確是一件不可思議的快事。
12月很快來臨,溫森特在短短的三個月裡畫了大批新畫。《剪羊毛的婦女》《橄欖林》《月亮上山》《石礦的入口》《山》《麥田》《果樹園》是他認為比較滿意的作品。
他把《麥田》和《收割的人》寄給了母親和妹妹們,他又另外為母親畫了一幅自畫像,儘量按他想象中母親的意願描繪她牽掛着的長子,他把自己畫得像一個健康的布拉邦特的農民,他想母親一定會高興得流淚的。
在三個月結束的時候,他開始小心翼翼地提防病的發作,他在最後一天裡像個冷靜的牧師一樣平心靜氣地躺在床上,等待魔鬼附體,但到第二天,什麼也沒有發生。他重新試驗,一連三天平安無事。「都是傻瓜!」他罵道,這個稱呼包括佩龍大夫和他自己。他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去找佩龍,佩龍正準備去一趟巴黎。
「你要去巴黎?太好了,建議你把我也帶去,我有兩年沒去過了。」
佩龍瞟了他一眼,然後說:「溫森特,這實在是出乎意料,我們能不能等下一次?」溫森特聲稱自己已完全康復,舊病絶不會再次復發。他纏着佩龍表態。
佩龍醫生將眼睛瞟向窗外,突然伸手一指說:「啊喲,溫森特!你看那只蝴蝶!你不打算把它畫下來嗎?」溫森特下意識地掃了窗外一眼,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他明白佩龍醫生仍把他當成一個瘋子在哄騙。他很氣惱,冷冷地說:「尊敬的先生,你大概忘了我是間歇性病症了,我現在暫沒有發作!」佩龍臉上閃過一絲尬尷的神色。
當天夜裡,溫森特悄悄地走到花園裡,在草叢中躺下來,夜遊的昆蟲時時竄到他滾燙的身體上散步。人們在第二天中午才找到他,他仍然昏迷不醒。
4百年孤獨
12月份的發作很快過去,他從一些醫生的神情中發現了他們的卑劣。他們似乎為溫森特的病打過賭,把賭注都投在「一定復發」上面,所以臨近發作期的時候,他們都睜圓了眼睛盯着溫森特,彷彿觀察一粒正在盤子中滾動的骰子,結果出來以後,都是那種押對了的幸福的神情,這使溫森特鬱鬱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