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在早晨和傍晚時到花園裡畫畫,為了治病的緣故,病房和花園是相通的。病人都圍過來看著他畫,他們對他很友好,也從不干擾他,好像都是一些很懂事的孩子,願意看一個大人幹一樁稀奇的事,屏聲靜氣的,那種氣氛讓溫森特感到溫暖。他忽然覺得,這些可愛的瘋子比阿爾城的正常人更加懂禮貌,顯得理智和有教養。
溫森特一邊畫畫,一邊按佩龍醫生的方法進行治療,精神越來越好,胃也好多了,頭腦裡比較充實,雖然有時候想起他的朋友們,比如高更、魯林和雷伊大夫,但奇怪的是他几乎沒有產生出去看他們的念頭。
他畫了四幅描繪花園的畫,花園裡種着松樹,長着各種雜草和野花,他覺得這個方寸世界裡竟有他畫不完的東西。
有一天,他在花園裡發現一隻巨大的飛蛾,那是一種夜間飛蛾,有着極為怪異的顏色,黑、灰、白加上洋紅,並且模糊地蒙着一層橄欖綠色。溫森特把它稱作死神之頭。他號召所有在他身邊的瘋子捕捉它,那些人孩子氣地跳着叫着,終於逮住了這個驚慌失措的傢伙,溫森特在這些瘋子面前做了一件很殘忍的事:他用兩根小木棍夾死了飛蛾,然後宣佈它為「死神之頭」。瘋子們張着嘴巴望着他。
「死神之頭!」溫森特把它的兩翼展開,大聲宣告,「殺死它然後賦予它生命!」「殺死它然後賦予它生命!」眾瘋子像朗讀課文一樣齊聲念道,聲音嗡嗡嗡含混不清。
他把這個飛蛾畫了下來。瘋子一看到這幅畫,就會念「殺死它然後賦予它生命」,或者把句子顛倒了念。
兩個月以後,溫森特被獲准到外面看看,他由一個看護陪同到附近的村子裡走動,自然的景物把他籠罩,畫畫的慾念又油然而生。
他又常常在醫院裡思考着一些問題,繪畫到底有沒有用處,令人懷疑。但又怎麼辦呢?有的人即使精神失常了,生了大病了,卻仍然熱愛自然,這種傻子就是畫家!
從這以後,溫森特又得到了佩龍醫生的准許,到醫院以外的野地作畫,但得在規定的時間內工作。
佩龍醫生在溫森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成績,這是一個醫生最幸福的事。所以他對溫森特處處予以特殊照顧,好像是他們倆人在共同營造一項事業。
這段時間,溫森特畫了《蝴蝶花》《聖雷米醫院的風景》《橄欖樹》和一些關於麥田與絲柏樹的油畫。他的麥田畫得很黃很亮,他聞到了畫上熟透了的糧食的芬芳,而絲柏卻截然相反,它具有類似埃及金字塔的方尖形的線條,有一種比例均衡的美感。它的綠色又使人想到「崇高」這個詞。這是充滿陽光的風景中的一塊黑斑。
溫森特想把絲柏樹畫出像嚮日葵那樣的效果來。這樣具有美感的樹,竟然沒人畫過它。
樹畫得很大,在月光下顯得很魁偉,前景是低矮的荊棘叢,背景是紫色的群山,一輪新月浮在粉紅色的天空上。粉紅色的天空!多麼奇妙的效果。
三個月以後,經溫森特再三要求,他獲得了一次到阿爾去的機會,他帶著提奧寄來的錢,由一個看護陪同,去房東那裡取他的畫。
黃房子的景色使他几乎暈過去,他並沒有到魯林和其他朋友家裡去。
從阿爾一回來,他又發了一次病。佩龍醫生對此深深懊悔,溫森特的阿爾之行使他三個月的努力成了竹籃打水。
2收割死亡三個月的時間沒有發病,正是溫森特樹立自信,認為不會再出意外的時候,猝然復發了,這個打擊是巨大的。他覺得提奧為他在這所醫院裡的花費是毫無意義的,他有時候想要在兩次發病的間隙偷偷溜掉,回到巴黎提奧的身邊。但是繪畫的勇氣卻逐漸減弱,他發覺他面臨着向事業揮手告別的殘酷事實,那當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現實逼迫着他干的!
佩龍大夫仍然對溫森特很友好,並且不反對他作畫。大夫認為如果禁止溫森特作畫只能加速下一次病期的來臨。
另一些大夫常常與溫森特談談話,他們覺得這個瘋子還是有點意思的。他們跟溫森特談起蒙蒂切利,認為他是一個怪人,是因為創作失敗而發瘋的,並且斷言這種瘋病是不治之症,意思很明顯。溫森特覺得自己和蒙蒂切利一樣受到了侮辱,所以他的情緒就激動起來,幸虧佩龍大夫及時趕到,假意地斥責那些大夫,把溫森特拉到他的畫架前才算了事。
已經是
1889年的
9月了,溫森特在聖雷米獃了四個月。有一天他從窗口看到了郊外一些農民在麥田裡收割,人們正在犁着留有黃色麥茬的一片土地。他立即想到發病前他看到的農民收割的情景。
他迅速進入角色,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把這幅畫畫完了。一個輪廓模糊的人物,在彎腰收割着金黃的麥子。整個畫面上堆砌着金黃色,人物簡單。畫上的農民好像是一個在炎熱的太陽下拚命要把活幹完的魔鬼。
溫森特從自己畫筆的尖端看到了一個死神的形象。對!那不是農民,而是死神,他在收割着人類!但是在這個死神的身上沒有一點悲哀的色彩,相反地他卻看到了一種類似歡樂的東西,明朗的太陽光以一種純金的色彩普照萬物,驅除悲哀。
溫森特感覺到心頭所有鬱悶憂愁在這一瞬被自己作品中的太陽光碟機走了。
他又開始畫看守長的肖像。那是一張很有特徵的臉孔,臉上有着儘量剋制着什麼的神情,有一種理智的和善,除此以外,溫森特就覺得他像一隻凶惡的食肉鳥。他能以平靜冷漠的眼光看著一個人從極端的恐怖與痛苦中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