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上午和下午各畫一幅油畫,這種速度使他新結識的那些朋友們無法理解,如果修拉知道了,同樣也會不理解的。修拉有時候甚至兩年才能完成一幅畫。
阿爾春天的果樹園几乎畫完了,那是
20幅一組、
25幅一組和
30幅一組的油畫,此外還有一些自然風物和大量的素描與速寫。旅館的床下已經塞得滿滿的了,但是他沒有運費寄給提奧。他給提奧寫信,說他畫完這些畫,几乎累壞了,但是他仍然覺得不盡興,「如果能完成它的兩倍,對我來說也不算太多。」
他每天晚上為自己煮好第二天帶到城外去的鷄蛋,但往往忘了帶上它們。等中午趕回來的時候,翻腸倒肚的饑餓感才使他記起來,那時候一骨碌吞下兩隻鷄蛋,再把自己扔在床上,閉上眼把上午的畫審度一遍,睡上兩個小時。下午又是上午的重複。阿爾城裡的人每天都在中午和下午
2時左右看到他背着一個沉沉的箱子,渾身色彩斑斕,像一個油漆匠,急急前行,不知道他上午是什麼時候出去的,從哪裡回來,又不知道他下午到哪裡去。
他的樣子又怪怪的,目光獃滯,但神情激奮,從不與人講話,他的下巴伸向前方,很急切的樣子,好像是整個軀殼的嚮導或指揮官。他常常由於興奮而手舞足蹈,跟自己打手勢,或者以一種作結論的語調跟自己講一句什麼話,把經過他身邊的某一個人嚇一大跳。阿爾人從各種跡象中得出結論,這個紅頭髮的人絶對是一個瘋子。他們叫他瘋子,一些流浪兒把發現和給他編順口溜當做尋找物質以外的最大樂趣,他們跟在他後面十碼遠的地方,拍着手,跺着腳像小學生朗誦詩文一樣整齊劃一地喊。
「紅頭髮!」一部分人喊。
「瘋——子!」另一部分人呼應。
晚上,溫森特儘量不出門,在床上讀他喜歡的文學作品,左拉、都德與伏爾泰。都德是寫普羅旺斯省風物人情的聖手,他就出生在距阿爾不遠的尼姆城,阿爾的風景讓溫森特彷彿置身于都德的小說之中,而整個法國南部陽光燦爛,生機勃勃,同樣可以感受到左拉和伏爾泰的存在。
現在,溫森特正在讀莫泊桑的小說《彼爾與琴》,作家在序言中說:藝術家有誇張的自由,世界在他們的作品中比現實更美、更純和更使人得到安慰。
莫泊桑還解釋了他的老師福樓拜先生所說的話:天才是長期的忍耐、緊張的觀察與獨特的創造。
溫森特認為作家與畫家以及他們所創造的作品同樣偉大,但几乎所有偉大的藝術家在成功以前都是不幸的,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困擾,形成一個亙古不變的怪現象:他們孤獨、貧窮,被人看作瘋子,並且很可能弄假成真。
但是在藝術家的眼裡,包括死亡都不是最痛苦的事。
4朋友們,到阿爾來吧旅館的房間已經容不下溫森特的畫了,他不得不另外租了一間房。
但是麻煩事接踵而至,旅館老闆千方百計提高各種價格,從溫森特身上敲詐每一個生丁。他不能忍受老闆貪得無厭的惡行,他決定去找一個永久性的住所。
拉馬丁廣場一側有一幢兩層樓的建築物,房子外部漆成黃色,這種色彩首先就讓溫森特覺得適意。一打聽,房主正在等待把其中兩個套間租出去。一個套間兩間房,房內都是漆的白漆,顯得很明亮,窗戶大,採光好。溫森特跟房主協商,租金低得讓他吃驚:四個大房間,一共
15法郎一月,而且房主還一個勁慫恿他長久租住。
溫森特立即租了下來,把第一層樓加以收拾,作為臥室和畫室,把二樓暫時做儲存室。他馬上跑到街上找傢具商人,問是否能租到一張床。
傢具商是一個滿臉麻點的粗魯漢子,聽了溫森特的話,不回答他,嘻嘻地笑了一陣以後,反問他能不能夠租到一個人。溫森特又問能不能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賣給他。「不行!」回答是堅定不移的,阿爾人是沒有更持久的耐心與一個瘋子調侃的。
溫森特就只準備買一個床墊和一條毯子,在畫室的地上鋪成一個床。他覺得幸虧沒有買床,花那麼多毫無意義的錢幹什麼?紅磚地面即使在這種炎熱的天氣裡也仍然使人覺得涼絲絲的。
但是到旅館結賬時,旅館老闆因為不能繼續他的這筆生意,對溫森特大動肝火,並把已經大大高出本地人的價格再次提高。溫森特欠他
40法郎,但老闆非得要
50法郎
40生丁,否則要沒收他的畫。溫森特只好傾囊而出,如數按他的要求付款,但他在收據上寫上:我付款只是為了拿回自己的財產,非法的賬應該提交司法官處理。
他決定告那個老闆,
17法郎
40生丁對他來說,意味着十餘天的食物。
床墊子買不成了,他給提奧寫了一封信,讓他儘快寄一個床墊子的錢來。
寬闊的房子使溫森特欣喜若狂,第一次擁有這麼一個空闊的世界簡直讓他感到寂寞。興奮期過去以後,他就覺得很孤獨,這裡是可以住上兩個畫家的,如果兩個人在一起並肩戰鬥,攜手同行,會是多麼美妙的一種感覺。他想,高更適合到這裡來。
好像是一種心靈感應,高更就來了信,他和貝爾納的信同時到達,高更是通過貝爾納知道溫森特的地址的。
高更運氣很壞,他病得臥床不起,饑餓把他完全拖垮了,語氣中鬥志全無,現在布拉搭尼一家旅館裡,因為拖欠住宿費和伙食費,被店主把他所有的畫都扣壓了,沒有路費,又寸步難行。
「我也許就在這兒完蛋啦,我沒有勇氣再堅持下去了。」高更在信中發出哀叫,溫森特無法想象那個粗豪漢子竟會這樣軟弱。金錢確實能使人變得瘋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