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們儘管都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在店內店外徘徊,但誰也無心開玩笑,神情緊張,坐立不安,每進來一個顧客,大家都用眼角餘光去關注他的舉止。
6點左右,人們陸續湧進飯館。那些人大都不是有錢人,而且看樣子都是常客。他們對店裡不同凡響的新佈置饒有興趣,都利用等待菜上桌的空隙掃視着那些作品,有一兩個人甚至站起身來,看了畫之後,又看公告,甚至拖長聲調大聲讀出來:「免費參觀——廉價出售——任君挑選——」聲調戛然而止,那是食物上了桌,他們便拋下所有的畫,把眼神與思想都用去對付食物了。對於他們來說,牆上掛的東西遠遠不如一小碟湯有價值。
晚上
8點半,所有顧客走出門去,飯館該關門了。
大家幫助唐居伊老爹把畫從牆上取下來,裝到小推車裡,這個過程中誰都沒有說一句話。唐居伊老爹推車走在前面,大家看到他短小的黑影在暮色中孑然前移,不禁黯然神傷。
到家的時候,唐居伊喉嚨裡咕嚕了一陣,咳出一口濃痰,然後他說:「不管怎樣,這都是不朽的傑作!」此後,溫森特和唐居伊老爹結下了不解的情緣。唐居伊對他非常好,溫森特為他畫了一幅肖像。同時也為他的太太畫了一幅肖像,那個凶惡的老太婆把自己的肖像賣掉了,給了溫森特
20法郎。
溫森特在唐居伊老爹的懇求下,和別的畫家一樣,把自己的作品送到他的店子裡掛出來,唐居伊基本上不賣它,有人想買,他總是把價格抬得高高的,讓人望而生畏。而倘若他的太太在場,他無法阻止一樁買賣,那個惡婆娘總是以低廉的價格出售某一幅作品,以此用來抵清他們購買顏料所欠的賬。而作品一旦賣出,唐居伊老爹會獨自神傷半天,彷彿他親生的一個孩子被別人抱走了。
溫森特為了減輕提奧的負擔,有一段時間用畫和唐居伊老爹交換顏料及日本版畫,可這種交易常常被他的太太發現。她就罵溫森特是流氓、無賴和詐騙犯,但這並不影響他和唐居伊之間繼續進行交易。他覺得,唐居伊老太太其實是一個正常的女人,由於造化的惡作劇裝上了一個石頭腦袋——而大部分為生活發愁的女人總是這樣的。她們在熙熙攘攘的文明社會裡,具有一種對進步的潛在障礙,儘管這是微不足道的。
他和高更他們議論她的時候,一致認為唐居伊老爹具有包容一切的美德,他有十足的理由殺死他的太太,但他像蘇格拉底一樣沒有這樣做。
在唐居伊老爹的幫助下,溫森特和他的朋友們在一家咖啡館搞了第二次展覽。溫森特展出了他四幅作品,都是長幅的油畫。溫森特知道這些東西很難賣出,但畫上的野外風景,別有情致,顯得豪放灑脫。
10你得學會照顧你自己溫森特毅然從狂熱中抽退出來,好在除去提奧的關係,朋友們大都不把他當作頂樑柱之類的人物來重視。其實,朋友們那種為某一個觀點糾纏不休的狀況令溫森特深感厭惡,而溫森特直率的性格也同樣使一些人討厭。也許他天生就是一個孤僻的人。
溫森特向提奧提出了離開巴黎的想法,理由是他並不是一個城市畫家,他的天地在田野與荒地,他希望找到一個燃燒着熾熱的太陽的地方。
因為他的心裡有一團熊熊燃燒的慾望之火,隨時要躥出來呼應着太陽一起升騰。
他知道,在巴黎提奧的羽翼下,他生活和工作都有保障,提奧不會讓他挨餓受凍,不會讓他缺乏一塊畫布或一管顏料,儘管提奧並不完全能夠肯定他所取得的進步,但理解他的追求,對他的同情和友愛堅定不移。
他還知道,只要他離開巴黎,他就無法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提奧在他的能力範圍之內寄再多的錢也只能是錢,一種人們通常稱作貨幣的物體,它與麵包和事業三者之間永遠無法合理搭配。
但是,溫森特決定走。他告訴朋友們的時候,勞特萊克和高更贊成他的舉動,而高更也有同樣的想法。
在這段時間裡,他竭盡全力把自己的調色板往更令他滿意的亮度上提。他初步考慮去非洲赤道附近的某一個地方,那麼調色板就要力求達到燃燒起來的程度。
高更已經走了,他到巴拿馬和西印度洋的馬堤尼克島去尋找他的天地去了。
勞特萊克表現得很傷感,身體上的缺陷使他第一次在朋友離開時表現出了自卑。
「我永遠和咖啡館、舞廳以及妓女們共存亡。」他說。
勞特萊克建議溫森特到阿爾去,他說那裡的景色與非洲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那裡陽光充足,乾燥少雨,是畫家們的天堂,但是迄今為止還沒有能經得住阿爾的太陽炙烤的畫家。
那就去阿爾!
決定一旦作出,兄弟倆都湧現出一種心照不宣的傷感。男子漢之間似乎不適合更多的絮叨,這是一種更深層次的痛苦。他們儘量把各自的話題往愉快的方向牽引,但總是得到一種尷尬的呼應。溫森特從來不在弟弟面前提及什麼時候走,似乎這是一種永遠訣別的預告。
以前沒在一起的日子並不覺得,一旦相聚兩年,在情感上更切實地互相依靠和信賴,驟然分離,悲壯的情緒就充滿了整個生存的天空。
一天晚上,溫森特拉著提奧去塞納河畔散步,兄弟倆回憶起布拉邦特的童年生活,那時候提奧是哥哥的小跟屁蟲,轉眼
31歲啦。話題又拉扯到了雷斯維克的磨坊,兩兄弟對十多年前那次遊玩的每一個細節都有清晰的印象,恍如昨日。回家的路上,溫森特發現提奧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