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畫着的時候,兩頭綿羊和一頭山羊先後從土坑上跳到屋頂吃草。山羊爬到頂上,向煙囪裡面張望,那樣子像一個望風的小偷的同案犯。漂亮的老闆娘從屋子裡跑了出來,用她的掃帚向山羊丟去,山羊機敏地跳下來。
溫森特覺得有意思極了,他想起毛威曾經說過一句話,他說儘管他創作經驗豐富,但他「有時候不知該在畫中什麼地方加進一條牛」。他發現想象力不如觀察生活並在某一個瞬間搶到一個機遇,也許這個機遇將永不再來,能不能弄到手,就看你的運氣了。
老闆娘看見溫森特獃獃的神態,就覺得他像那只山羊一樣好笑。溫森特認真地看了她一眼,大概也就
25歲左右吧。是清新的鄉間空氣把她滋潤得如此美麗的,他想,她應該是一個好模特。勤勞、樸實、善良、美麗、莊重、溫柔……他頭腦中一下湧出許多的詞語,而他眼前已經勾勒了一幅人物寫生,那張幻想的畫面上的臉表現出了更豐富的情感,也許一百個詞語也形容不了。
在畫風景的同時應該畫模特。
他把那幅畫着山羊在小茅屋頂上偷吃青草的畫中加入了人物,他特別注意了那個嬌小的女人臉上嗔怒的表情,這幅畫使老闆娘看了很高興,溫森特就提出來讓她做模特。
「什麼模特?」她頓時警惕起來,不知這個鬍子拉碴、眼睛深陷的傢伙在玩弄什麼把戲。
溫森特費了好多的口舌才說服她,不過她只在午飯後休息的空隙有點時間。這當然是不夠的。
他在她擺弄土豆的時候畫她的側影,如果客廳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她的表情很自然,而且不時扭頭看畫板上她的形象是否漂亮。可是客棧總是經常有人來的,來人往往被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弄得大叫大嚷,他們說:「這是幹什麼呀!」老闆娘立即表現出很吃驚的樣子:「你這是幹什麼呀先生?」對溫森特報以慍怒的神情,一副無辜的樣子,好像她正在受着某種侮辱,而自己一無所知。
溫森特不知所措,這種猝變使他的所有靈感被狂風颳走。
他決定尋找一個比這裡更偏僻的地方。幾個星期以後,他坐著一艘農民運泥炭的木船,沿著霍蓋溫運河,穿過一片沼澤地,來到一個叫新阿姆斯特丹的小村落。這是一個小高地,它的低處是一片廣闊無垠的褐色沼澤地。這裡有一些奇怪的、像唐·吉訶德式磨坊一樣的小房子,一些奇特的巨大的吊橋。
入夜,村子裡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倒映在河面、泥淖中或水坑裡。如果是一個好月夜,天和地就連接在一起,到處星光燦爛,形成一幅絢麗多姿的天宮圖,這是多麼美好的地方。
居民住的房子大都是用很舊的乾草蓋成的大房子,溫森特發現,這種房子的豬圈與居室之間甚至沒有一塊隔板。
他想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寧靜的小王國。
他立即寫信告訴了提奧,他說當人們被環境所壓倒的時候,心情是不幸的,但是看到了這樣一片靜靜的荒野,時常會感到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在這樣的環境裡繪畫,給心靈注入更多的誠意、耐心與始終如一的精神,是人生之一大幸福。自己的生活目標是儘可能多、儘可能好地畫油畫與素描。這樣到最後的時候,希望自己能懷着愛與親切的依戀,回顧所走過的道路,心裡想:啊!我竟畫了那麼多的畫!
聲稱自己寧願做一個畫家,每月收入
150法郎,而不想擔任別的職務,即使做一個藝術商人,每月收入
500法郎,也不幹!
最後他几乎是用自己愉快的心情向千里之外的提奧大聲呼喚:好兄弟,來吧!到這裡與我一起在荒地上,在土豆地裡畫畫吧,來與我一起觀察犁地與牧羊吧,來與我一起坐在爐火旁邊——讓吹過荒原的風暴吹到我們身上吧!
他給西恩寫信,寄給她一些從乾癟的肚子裡省下來的錢。
好日子並不長久,提奧有一段時間因為和僱主的關係緊張而心情不好,就來信勸溫森特回家鄉去。而溫森特則勸說弟弟離開古比爾,兄弟倆一起投奔大自然。雙方發生了分歧。
可是,另一種外來侵襲又壓抑着溫森特,寂寞孤獨的痛苦猛撲過來,荒地上的人用一種怪怪的眼光看待溫森特,好像他是他們寧靜生活中一種破壞性的侵略,而他們敵視這種侵略。
一天,溫森特在一座小茅屋邊避雨,兩個農民擱下耕具到房子裡小憩,他們並沒有發現溫森特的存在,在一起議論着他。
「我敢說,那絶對是一個流浪的乞丐。你沒看見那眼神,對任何東西都直勾勾的,一門心思要把什麼弄到手的樣子。」
「我看把他當做一個瘋子更合適,他幹一些正常人都不幹的事。」
「興許是一個躲避警察的殺人犯呢!」溫森特悄悄地離開了,雨水把他全身淋得透濕。
2門要麼打開,要麼關起來溫森特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裡,在外奔波了兩年以後,酸甜苦辣嘗遍,他一下子省悟過來,他忍饑挨餓,換來的是神經極度衰弱,憔悴而充滿失望。外面的世界很無奈,與它們相比,家中畢竟還有溫暖。
溫森特有一種野狗流落街頭,弄得喪魂落魄,然後被好心人收留的感覺。
西奧多勒斯牧師又一次調動來到紐南。他們一家的生活仍很拮据。
他和妻子年事已高,不可能像年輕人一樣充滿對好日子的幻想。溫森特的歸來增加了他們的負擔,至少在住房上面,因為他們原來是有一間小房子出租的。
父母親對溫森特表現出了過分的熱情,這是天性,他們覺得兒子再怎麼樣不聽勸告總是他們的兒子。溫森特卻因為父母對他熱情而深感不安。特別是父親,那種潛在的不信任的陰影時時籠罩着溫森特,雖然他常常表露出要與兒子溝通思想、達到相互瞭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