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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了徒步旅行,這是一種令常人無法想象的旅行。一個手提包,一支畫筆和一些繪畫紙,以及十幾幅畫好的素描作品,此外就是他自己——一個形銷骨立、面目猙獰的年輕人。
他沿著鐵路行走,這樣可以少繞彎路,第一天夜裡沒有睡覺,第二天與第三天夜裡睡在野外的草坪上,第四天睡在一個廢棄的車廂裡,用一件撿來的爛毯子遮在身上避寒,可早上被霜露染成了白色。第五天是他覺得最幸福的一天,他找到了一個乾草堆,並把它整理成一個舒適的舖位,美中不足的是半夜裡的一陣毛毛雨破壞了他的安寧。
至于生活,那簡直無異於乞討,他帶去的素描作品几乎全部用來換了麵包皮,他不會放過哪怕跳蚤大的一粒麵包屑,然後喝一大碗水。人總是善良的,儘管給他施捨的人們並不需要他的畫,但人們還是給他一點食物,並且收下他的作品以使他心理上得到安慰。
勃列東先生新建了一棟豪華的別墅,溫森特站在那紅色的院牆外面,渾身煥發出令人厭惡的汗臭,身上的衣服骯髒破爛,皮特森送給他的鞋已經張開了大嘴。
勃列東的新居在他看來顯示出一種冷漠與傲慢,他想象自己的爛鞋子踏在高貴的紅地毯上時主人慍怒的表情,他自慚形穢,完全喪失了走進畫室並且介紹自己的勇氣,他只是在那座房子周圍徘徊了半天。然後到里爾的其他地方去尋找朱理·勃列東和其他美術家的蹤跡。但他只是在一個攝影師家裡發現了一幅勃列東臨摹提香的《基督的埋葬》。
溫森特並不消沉,他仍然感到振奮。他看到了里爾周圍獨特的鄉村風景,以及紡織工人居住的一些村子。他在他們中間沒有拘束的感覺,一下子就混得很熟。他覺得,煤礦工人與紡織工人形成了一個與別的工人不同的階層,他把他們作了比較,他認為生活在工人中最底層的,是煤礦工人,而另一些帶著幻想的神態,有幾分茫然的表情,几乎是得了夢遊症一樣的,那就是紡織工人。
他們都值得同情,形容中蘊藏着一種動人心魄的、淒慘的東西。同時他們又被人看不起,上流社會的人憑藉著一種虛假和不公平的設想,總把他們看作一群盜賊。
還有一件令溫森特激動的事,是他在將要離開里爾的時候,在一家飯店裡發現了一幅法國銅版畫家查理·梅裡恩的銅版畫,他的畫輪廓正確,技巧熟練。溫森特覺得梅裡恩有一種過人之處,如果把其他普通版畫家的作品與他的作品放在一起,別的畫就只能起到一個烘托作用,像眾星捧月,把梅裡恩抬起來。因為溫森特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了一種超出作品以外的東西:這個有趣的梅裡恩,他即使在描繪磚頭或者花崗石、鐵條和橋的欄杆的時候,也會在這些沒有生命的物體裡面注入人的靈魂,然後人們被作品中一種神奇的、莫可名狀的悲傷所感動。
溫森特忘記了回去的
170公里路程,那將會比來時更艱難。
5您大概是瘋啦
1880年
10月,溫森特因為環境等一系列的原因,告別了相處近兩年的「黑色王國」波里納日,來到布魯塞爾,主攻透視關和解剖關。同時,在布魯塞爾有機會飽覽一些展出的油畫和素描,那些高檔次的作品常常使得他激動亢奮,激起他新的創作靈感。第二年年初,飽經風霜的遊子回到故鄉埃頓,已經白髮蒼蒼的父親雖然不滿意兒子的所作所為,但溫森特畢竟是他曾經疼愛的長子,溫森特的歸來使他感慨萬端,他原諒了這個固執的兒子。而經歷了歲月磨煉的母親見到面目全非的溫森特,柔腸寸斷,她把兒子摟在懷裡,竟至于淚雨紛飛。
幾天來,家人儘量避免提及溫森特貧窮潦倒的境況,生怕傷了他的心。其實他們根本把握不了溫森特的心,不知道他對過去的辛酸經歷滿不在乎,而且有一種獲得豐收的快慰。
布拉邦特熟悉的鄉情和父母弟妹們的溫暖使溫森特身心愉快,身體漸漸康復,繪畫的渴望重在心頭萌動。
他每天在農捨近郊的土地上徘徊,觀看伐木工人在一片森林裡忙碌,他常常對著一棵樹痴獃地看上半天,並且從不與任何人搭訕。伐木工人們都知道他是西奧多勒斯牧師的兒子,他們常常在抽菸的空隙把溫森特當作閒談的話題,並且一致認為牧師的兒子在失蹤六七年以後整個地變了,至少是在外面患上了痴獃症。從前活潑可愛的一個少年,變成了一個怪物。他們一方面為西奧多勒斯牧師感到惋惜,另一方面對溫森特懷着猜忌和畏懼的心理。
繞過他身邊時總要用眼角的餘光
誰也不敢正視,對瘋子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警惕他的舉動,看看他的手裡是否捏着石頭什麼的,誰也不能擔保他不會猝然發難,去傷害一個無辜的人。
好在溫森特從不傷害任何人,工人們對他的防備也開始鬆懈,認為他至少是一個善良的瘋子。而這一切溫森特不知道,他在專注于某一物體的時候,旁的東西全消失了。
終於有一個晴朗的早晨,溫森特的舉動有了變化,他拿了紙和筆,坐在伐木工人不遠的地方,專心致志地畫着一根老樹幹。這使得工人們對他又多了一層防備。
溫森特一坐就是一整天,忘記回去吃午飯。盤根錯節的老樹幹上佈滿風雨剝蝕後留下的痕跡,看上去溝壑縱橫,傷痕纍纍。他從樹上看到了波里納日礦工們飽經滄桑的臉,這使他想起了梅裡恩,他力圖在這張素描中表現出一種深沉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