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森特向提奧喋喋不休地提起他購買和收藏的畫,他喜歡那些描寫下層人物的作品,那些東西能引起他的共鳴,牽引着他柔弱的情絲。他不厭其煩地向提奧講他所崇拜的畫家,比如米開朗琪羅、丟勒、林布蘭特、德拉克洛瓦、米勒等等。
「哦,提奧,昨天我在教堂外面看到一個小個子的老太婆,頭上披一塊長到膝蓋的黑紗巾,上面閃着油膩的光芒,她的臉上佈滿深深的溝壑,眼睛像受傷的鷹一樣哀傷而絶望,你能感受到那種渴望生存的心願嗎?她能使你的心像風中的楊樹葉一樣顫抖。我想她是一個烤土豆的人,要不就是一個賣貨的小販,她的樣子使我想到了林布蘭特的銅版畫,正像有的好書和詩同樣能使我想到林布蘭特或者丟勒的畫一樣。啊!藝術是多麼偉大的東西!藝術家是多麼偉大的人!」溫森特滔滔不絶,然後舉起手中的酒杯。
「為偉大的畫家乾杯!為我們有幸欣賞偉大的藝術乾杯!」提奧一言不發,他的外貌和思想都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實際年齡。
他喝酒的樣子很難看,看上去是在嚼着一個個魚膽。
「我想我得為你乾杯,溫森特!」提奧說。
窗外正下着雨,柏樹和楊樹被洗滌得像一個個精神抖擻的小伙子,兩旁鑲嵌着鵝卵石的小方磚道路閃閃發光,這是烏雲開始撤退的象徵。
「也許我們能看到美麗的彩虹!」溫森特興奮地說。
雨過天晴,彩虹真的出現了,裝飾了溫森特的窗口。溫森特忽發奇想,他覺得如果把窗戶以及它所包含的景緻割下來,會是一件多麼神奇的作品啊!
溫森特決不會放過自然界任何美好的景觀,他拉著弟弟的手,沿著雷斯維克的小道奔跑,心裡湧動的酒意和雨後的清新舒暢融會成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意。
他們來到舊運河旁邊的一座磨坊裡,一個老婆婆坐在裡面,老婆婆的孫女在磨坊外的乾草堆旁邊擠牛奶。奶牛被拴在一棵柏樹上,一切都顯得那麼寧靜安詳。
老婆婆請溫森特和提奧喝鮮牛奶。溫熱的牛奶清醇可口。
溫森特忽然記起了海牙畫家魏森勃魯赫描繪一座磨坊的畫,那幅風景畫歷歷在目,他覺得魏森勃魯赫畫的正是這座磨坊。他一下子湧上一股激情。他問老婆婆和小姑娘。
「你說魏森勃魯赫先生呀,”小姑娘搶着說,“我們村子裡的人都叫他『愉快的魏斯』,他經常在這兒畫畫。」
溫森特還是第一次走入畫家所畫過的景物中,一時激動得難以形容。他拉著提奧圍着磨坊轉圈子,轉了一圈又一圈,然後他說:「親愛的提奧,你看畫家們多麼偉大,他們理解大自然,熱愛大自然,並且教導我們去欣賞大自然。誰要是真正熱愛大自然的話,誰就能隨處發現美的東西!」提奧瞪大眼睛,看著溫森特,認真地說:「據我看溫森特,你像藝術家一樣偉大,你就是一個藝術家,至少你以後一定是!」溫森特被提奧的話驚獃了。
溫森特一直在心裡玩味着小提奧的話,湧動着莫可名狀的激情。但同時他覺得那些他所崇拜的眾多的藝術家,都站在亞洲的喜馬拉雅山上,高不可攀。
提奧再也逗不起溫森特談話的興趣,但他感覺得到,哥哥的這種沉默類似農民秋收時的一個場景。
晚上睡覺的時候,溫森特突然說話了:「親愛的提奧,不管怎樣,雷斯維克的小路以及它的磨坊給我留下的,也許會成為我所有回憶中最美的印象。」提奧笑了,偷入窗內的月光把他的牙齒洗得潔白。
3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溫森特·凡·高在古比爾公司從海牙分店轉到布魯塞爾分店工作了一段時間,又調往倫敦總公司,在倫敦已有一年多時間了。
22歲的溫森特已經搬了新的住所,原來他只是和店裡的另外兩名小伙計合租一間房子,那兩個小伙子總是顯示出一種英格蘭人特有的傲慢,瞧不起荷蘭的鄉下佬。溫森特很希望交幾個知心朋友,但是這些人簡直無法溝通,他覺得他們甚至比不上松丹特一匹會打噴嚏的騾子。
溫森特每天都感到非常高興,他對自己的住房非常滿意。房東一家十分有趣,就是簡單的兩口人:羅伊爾夫人和她
19歲的女兒萼休拉。萼休拉是一個可愛的姑娘!她倆的職業是幼兒園的老師,幼兒園就在住房的對面,中間隔着一個小花園。母女倆把溫森特當作她們的親人。
住房在泰晤士河的旁邊,環境幽雅,空氣新鮮,溫森特不像在海牙那樣忙碌,平日從早上
9點工作到下午
6點,星期六下午
4點就下班。
近來,溫森特內心裡有一種莫名的躁動,確切地說,是幸福就要降臨的預感。
他戀愛啦!
溫森特從搬入羅伊爾家第三天開始,就在她們的小花園裡種下了滿園的罌粟、麝香、豌豆和木犀草。每天他照料花草的時候,萼休拉總是跟在他身邊,弓着腰,微微彎曲着膝蓋,把一雙柔和的白藕一樣的手撐在上面,看著他澆水施肥。她的體香與花香融合到一起,她的面容和體態又像鮮花一樣姣好,她的笑容天真而又意味深長。溫森特在這種熏人欲醉的氛圍裡墜入情網,這是天經地義的。
這天早晨,溫森特仍在料理花草,眼角的餘光感覺到萼休拉過來了。
她的腳步輕盈得像一隻貓。溫森特漲紅了臉,有種無法控制的燥熱迫使他轉過身去,他想平靜下來,以一種從容不迫的姿態,鄭重其事地向高貴的萼休拉表白。他昨天打了一個通宵的腹稿,但是所有他認為美麗的詞藻頃刻間消失殆盡,於是他絞盡腦汁追尋昨夜的思路。正在這時,他的背上被拍了一下,更確切地說,他感覺是被一朵棉絮很溫柔地擦了一下——因為那是萼休拉的手。
「嗨,園藝師先生!」萼休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