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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你是在德·朗熱公爵夫人的小客廳裡。」
「不,不,再也沒有什麼公爵夫人,再也沒有什麼德·朗熱,我是在我親愛的安東奈特身旁!」
「請你獃在原來的地方,好嗎?」她笑着說道,一面推他,卻並不用力。
「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他說道,眼中的閃電迸射出狂怒。
「是沒有,我的朋友。」
這個「是沒有」等於一個肯定。
「我是個大傻瓜,」可怕的王后又變成了女人,他親吻着她的手,說道。
「安東奈特,」他將頭貼在她的腳上,接下去說道,「你這樣溫柔而貞潔,不會將我們的幸福告訴任何人的。」
「啊!你真瘋了,」她說著站起身來,那動作雖然猛烈,卻優美之至。她再沒有說一句話,徑直跑到大客廳去了。
「她這是怎麼啦?」將軍內心自問。他灼熱的頭,將感情的震盪如電流般從腳到頭一直傳遍她全身。這震盪之強烈,他並沒有料到。
待他極其激動地走進客廳,他聽到的是仙樂般悠揚的音符。公爵夫人正在彈鋼琴。科學家或詩人,能夠同時理解和享受,而思考並不妨礙他們的樂趣。他們體會到,正如打擊樂或銅管樂是表達演奏者內心情感的工具一樣,字母和音樂語彙是表達音樂家內心情感的工具。字母和音樂語彙這雙重的表達形式,是心靈的感官語言。在他們看來,在這種語言的深處,存在着一種特殊的音樂。同樣的一句Andiamo ,mioben(意為「來吧,我的心上人。」這是莫扎特作曲的歌劇《唐璜》中一段著名的二重唱的最後一句,由女主人公澤琳娜和唐璜二人合唱。這段着重表現澤琳娜的內心矛盾;所以她的演唱給人印象更深),不同的女演員唱出來,可以使人流出快樂的淚水,也可以使人發出憐憫的笑聲。
常有這種情形,在世界上此處彼處,一位少女在莫名痛苦的重壓下嘆息,一個男子的心靈在激情的煎熬下振顫,他們取同一個音樂題材,與上天共鳴,或者用某種美妙悅耳的旋律相互傾訴,這優美的旋律就是一種已經失傳的詩歌。此刻將軍就在傾聽著這種不為人理解的詩篇,正如原始森林中一隻失去伴侶的孤雁,它垂死時寂寞的哀鳴也不為人所理解一般。
「天哪,你這彈的是什麼曲子?」他說道,那話音表明他深深地被感動了。
「一首情歌的序曲,好象是叫《塔日江》。」
「真不知道一支鋼琴曲竟然能夠如此,」他介面說道。
「嘿,我的朋友,」她說道,第一次用鍾情女子的目光瞟了他一眼,「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你也不知道我愛你,不知道你使我非常痛苦。我必須用這種人家不大明白的方式自悲自嘆,否則,我就要失身於你了……可是你什麼也不明白。」
「那你是不願意給我幸福!」
「阿爾芒,如果那樣做,第二天我會痛苦死的。」
將軍猛然離去。等他走到街上,才將眼中極力忍住的兩滴淚拭去。
宗教階段持續了三個月之久。期限一過,公爵夫人對自己翻來覆去的那幾句話也已厭倦,便將天主捆住手腳交給了她的情人。說不定她怕反覆講永生,反而會使將軍的愛情在塵世和在死後都持續下去。為了這位女子的聲譽起見,必須相信她是貞潔的,甚至心地也是純潔的。否則,她就太可惡了。到了某一個年紀,男女之間都覺得未來就在眼前,再不能浪費時間,也不能對享樂無端挑剔了。公爵夫人距離這個年紀還很遠,從她的經歷看,估計並不是初戀,卻是初次享受到快樂。她還無法比較善和惡,也不曾經受過什麼痛苦。痛苦會使她懂得,扔在她腳下的珍寶到底具有什麼樣的價值。她現在卻以此為樂。她不曾領略過光明的無限樂趣,對停留在黑暗中還非常自鳴得意。
阿爾芒對這種古怪的情形,已開始隱隱約約有所覺察,但他對天性還抱著希望。每天晚上走出德·朗熱夫人家的時候,他都思忖,一個女子在七個月時間裡,對一位男子的慇勤追求和最溫存、最細膩的愛情表示拒不接受,那麼,對於一時欺騙她的、狂熱的表面要求,她也一定不肯屈從的。於是他耐心地等待着陽光燦爛季節的到來,毫不懷疑他會採摘到最早成熟的果實。一位已婚女子的謹慎和宗教信仰方面的謹慎,他已經完全能夠設身處地設想了。他甚至為這些內心鬥爭而感到快樂。公爵夫人極盡賣弄風情之能事的地方,他倒覺得她有羞恥之心。如果她不這樣,他還不喜歡呢!見她製造出各種障礙,他很高興。難道他不是可以一步一步地戰勝這些障礙嗎?而每一吹勝利,不是都能稍許增加一點長時期予以禁止的過分親熱嗎?她不是很愛他似地,而對他作了讓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