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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無意于兵。將士惰偷,兵革朽鈍,元昊乘間竊發,西鄙延安、涇、原、麟、府之間,敗者三四,所喪動以萬計,而海內晏然。兵休事已,而民無怨言,國無遺患。何者?天下臣庶知其無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諒其有不得已之實故也。今陛下天錫勇智,意在富強。即位以來,繕甲治兵,伺候鄰國。群臣百寮,窺見此指,多言用兵。其始也,弼臣執國命者,無憂深思遠之心。樞臣當國論者,無慮害持難之識。在台諫之職者,無獻替納忠之議。從微至著,遂成厲階。既而薛向為橫山之謀,韓絳效深入之計,陳升之、呂公弼等,陰與之協力,師徒喪敗,財用耗屈。較之寶元、慶歷之敗,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邊兵背叛,京師騷然,陛下為之旰食者累月。何者?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無怨敵之意而不直陛下也。尚賴祖宗積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故使兵出無功,感悟聖意。然淺見之士,方且以敗為恥,力欲求勝,以稱上心。於是王韶構禍于熙河,章造釁于橫山,熊本發難於渝瀘。然此等皆戕賊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而取空虛無用之地,以為武功。使陛下受此虛名而忽于實禍,勉強砥礪,奮于功名。故沈起、劉彞,復發於安南,使十餘萬人暴露瘴毒,死者十而五六,道路之人,斃于輸送,貲糧器械,不見敵而盡。以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憲之師,復出于洮州矣。今師徒克捷,鋭氣方盛,陛下喜于一勝,必有輕視四夷凌侮敵國之意。天意難測,臣實畏之。
且夫戰勝之後,陛下可得而知者,凱旋捷奏,拜表稱賀,赫然耳目之觀耳。至于遠方之民,肝腦屠于白刃,筋骨絶于饋餉,流離破產,鬻賣男女,薰眼折臂自經之狀,陛下必不得而見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婦之哭聲,陛下必不得而聞也。譬猶屠殺牛羊、刳臠魚鱉以為飠善饈,食者甚美,見食者甚苦。使陛下見其號呼于挺刃之下,宛轉于刀幾之間,雖八珍之美,必將投箸而不忍食,而況用人之命,以為耳目之觀乎?且使陛下將卒精強,府庫充實,如秦、漢、隋、唐之君。既勝之後,禍亂方興,尚不可救,而況所在將吏罷軟凡庸,較之古人,萬萬不逮。而數年以來,公私窘乏,內府累世之積,掃地無餘,州郡征稅之儲,上供殆盡,百官廩俸,僅而能繼,南郊賞給,久而未辦,以此舉動,雖有智者,無以善其後矣。且饑役之後,所在盜賊蜂起,京東、河北,尤不可言。若軍事一興,橫斂隨作,民窮而無告,其勢不為大盜,無以自全。邊事方深,內患復起,則勝、廣之形,將在於此。此老臣所以終夜不寐,臨食而嘆,至于慟哭而不能自止也。且臣聞之:凡舉大事,必順天心。天之所向,以之舉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舉事必敗。蓋天心向背之跡,見于災祥豐歉之間。今自近歲日蝕星變,地震山崩,水旱癘疫,連年不解,民死將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見矣。而陛下方且斷然不顧,興事不已,譬如人子得過于父母,惟有恭順靜思引咎自責,庶歲可解。今乃紛然詰責奴婢,恣行楚,以此事親,未有見赦于父母者。故臣願陛下遠覽前世興亡之跡,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絶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鄰,安靜無為,固社稷長久之計。上以安二宮朝夕之養,下以濟四方億兆之命。則臣雖老死溝壑,瞑目于地下矣。昔漢祖破滅群雄,遂有天下,光武百戰百勝,祀漢配天。然至白登被圍,則講和親之議;西域請吏,則出謝絶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蓋經變既多,則慮患深遠。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輕議討伐,老臣庸懦,私竊以為過矣。然人臣納說于君,因其既厭而止之,則易為力,迎其方鋭而折之,則難為功。凡有血氣之倫,皆有好勝之意。方其氣之盛也,雖布衣賤士,有不可奪,自非智識特達,度量過人,未有能于勇鋭奮發之中,捨己從人,惟義是聽者也。今陛下盛氣于用武,勢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獻言不已者,誠見陛下聖德寬大,聽納不疑。故不敢以眾人好勝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親用兵之害,必將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嘗一言,臣亦將老且死見先帝于地下,亦有以藉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代滕甫論西夏書】
臣素無學術,老不讀書。每欲披竭愚忠,上補聖明萬一,而肝肺枯涸,卒無可言。近者因病求醫,偶悟一事,推之有政,似可施行,惟陛下財幸。臣近患積聚,醫云:據病,當下,一月而愈。若不下,半年而愈。然中年以後,一下一衰,積衰之患,終身之憂也。臣私計之,終不以一月之快,而易終身之憂。遂用其言,以善藥磨治半年而愈。初不傷氣,體力益完。因悟近日臣僚獻言欲用兵西方,皆是醫人欲下一月而愈者也。其勢亦未必不成。然終非臣子深愛君父欲出萬全之道也。以陛下聖明,將賢士勇,何往不克,而臣尚以為非萬全者。俗言彭祖觀井,自系大木之上,以車輪覆井,而後敢觀。此言雖鄙而切於事。陛下愛民憂國,非特如彭祖之愛身。而兵者兇器,動有存亡,其陷人可畏,有甚于井。故臣願陛下之用兵,如彭祖之觀井,然後為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