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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我伯父出來,我便上前叩見。同入到花廳,伯父命坐,我便在一旁侍坐。伯父問道:「你這回來做甚麼?」我道:「侄兒這幾年總跟着繼之,這回是繼之打發來的。」伯父道:「繼之撤了任之後,又開了缺了。近來他又有了差使麼?」我道:「沒有差使,近年來繼之入了生意一途。侄兒這回來,是到此地看看市面的。」伯父道:「好好的缺,自己去幹掉了,又閙甚麼生意!年輕人總歡喜胡閙!那麼說,你也跟着他學買賣了?」我道:「是。」伯父道:「宜昌是個窮地方,有甚麼市面!你們近來做買賣很發財?」我聽了沒有答話。伯父又道:「論理要發財,就做買賣也一樣發財。然而我們世家子弟,總不宜下與市儈為伍,何況還不見得果然發財呢。象你父親,一定不肯做官,跑到杭州去,綢莊咧、茶莊咧,一陣胡閙,究竟躺了下來剩了幾個錢?生下你來,又是這個樣,真真是父是子了。你此刻住在那裡?」我道:「住在城外吉升棧。」伯父道:「有幾天耽擱?」我道:「說不定,大約也不過十天半月罷了。」伯父道:「沒事可常到這裡來談。」說著,便站了起來。
我只得辭了出來,依着來路出城。
回到吉升棧,只見棧門口掛着一條紅綵綢,擠了十多個兵,那號衣是四川督學部院親兵;又有幾個東湖縣民壯,東湖縣的執事銜牌也在那裡。我入到棧,開了房門,便有棧裡的人來和我商量,要我另搬一個房,把這個房讓出來。我本是無可無不可的,便問他搬到那裡。他帶我到一個房裡去看,卻在最後面又黑又暗、逼近廚房的所在。我不肯要這個房。他一定要我搬來,說是四川學台要住。我便賭氣搬到隔壁一家興隆棧裡去了。搬定之後,才寫了幾封信,發到帳房裡,托他們代寄。
對房住了一個客,也是才到的,出入相見,便彼此交談起來。那客姓丁,號作之,安徽人,向在四川做買賣,這回才從四川出來。我也告訴他由吉升棧搬過來的緣故。作之道:「不合他同一棧也罷。我合他同一船來的,一天到夜,一夜到天亮,不是罵這個,便是罵那個,弄得晝夜不寧。」我道:「怎的那麼的脾氣?」作之道:「我起初也疑心,後來仔細打聽了,才知道他原來是受了一場大氣,沒處發泄,才借罵人出氣的。」我道:「他從四川到此地,自然是個交卸過的了。四川學政本來甚好的,做滿了一任,滿載而歸,還受甚麼氣呢。」作之道:「四川的女人便宜是著名的。省城裡專有那販人的事業;並且為了這事業,還專開了茶館。要買人的,只要到那茶館裡揀了個座,叫泡兩碗茶:一碗自己喝,一碗擺在旁邊,由他空着。那些人販看見,就知道你要買人了,就坐了過來,問你要買幾歲的。你告訴了他,他便帶你去看。看定了,當面議價,當面交價。你只告訴了他住址,他便給你送到。大約不過十弔、八弔錢,就可以買一個七八歲的了;十六七歲的是個閏女,不過四五十弔錢就買了來;如果是嫁過人的,那不過二十來弔錢也就買來了。這位學政大人在任上到處收買,統共買了七八十個,這回卸了事,便帶著走。單是這班丫頭就裝了兩號大船。走到嘉定,被一個厘局委員扣住了。」我道:「這委員倒是強項的。」作之道:「並不是強項,是有宿怨的。那學台初到任時,不知為的甚麼事,大約總是為辦差之類,說這個委員不周到,在上憲前說了他的壞話,這委員從此黑了一年多。去年換了藩台,這新藩台是和他有點淵源的,就得了這厘局差使。可巧他老先生趕在他管轄地方經過,所以就公報私仇起來。查着了之後,那委員還親身到船上稟見,說:『只求大人說明這七八十個女子的來歷,卑職便可放行;卑職並不是有意苛求,但細想起來,就是大人官眷用的丫頭,也沒有如許之多,並且訊問起來,又全都是四川土音,只求大人交個諭單下來,說明白這七八十個女子從何處來,大人帶他到何處去,卑職斷不敢有絲毫留難。』那學台無可奈何,只得向他求情。誰知他一味的打官話,要公事公辦;一面就打迭通稟上台,一面把官船扣住。那學台只得去央及嘉定府去說情。留難了十多天,到底被他把兩船女子扣住,各各發回原籍,聽其父母認領,不動通稟的公事,算賣了面情給嘉定府。稟上去只說緝獲水販船二艘,內有女子若干口,水販某人,已乘隙逃遁。由嘉定府出了一角通緝文書,以掩耳目,這才罷了。他受了這一場大氣,破了這一注大財,所以天天罵人出氣。其實四川的大員,無論到任卸任,出境入境,夾帶私貨是相沿成例的了。便是我這回附他的船,也是為了幾十擔土。」我道:「怎麼那厘卡上沒有查着你的土麼?」作之道:「他在嘉定出的事,我在重慶附他來的,我附他的船時,早已出過了那回事了。」談了一回,各自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