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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新人變了顏色,一言不發。輔成也忍耐不住,說道:『不瞞夫人說,我當了上十年的窮翰林,只放過一回差,不曾有甚麼積蓄。』新人不等說完,便搶着說道:『罷,罷!幾弔錢的事情,你不還,我娘家也還得起,我明日打發人去要了來,不煩你費心。不過我這個也是掙你的體面。今天回門去,我家裡甚麼王爺、貝子、貝勒的福晉、姑娘,中堂、尚書、侍郎的夫人、小姐,擠滿了一屋子,我只插戴了這一點撈什子,還覺着怪寒塵的,誰知你到那麼驚天動地起來!早知道這樣,你又何必娶甚麼親!』說著,又叫了一聲『來』,那陪嫁家人便走了進來,垂手站着。新人拿眼睛對著鴉片煙盤看了一看,那家人便走到床前,半坐半躺的燒了一口煙,裝到鬥上。輔成冷眼覷着,只見那家人把煙槍向那邊一送,新人躺下來接了,向燈上去吸,那家人此時簡直也躺了下來,一手擋着槍梢,一手拿着煙簽子,撥那斗門上的煙。輔成見了,只氣得三屍亂暴,七竅生煙!只因才做了親不過三朝,不便發作,忍了一肚子氣,仍到書房裡去安歇了。從此那珠寶店、金子店的人,三天五天便來催一次,輔成只急得沒路投奔。雪舫此時卻不來了,終日悶着一肚子氣,沒處好告訴,沒人好商量。一連過了二十多天,看看那娶來的新人,非但愈形驕蹇放縱,並且對於那六歲孩子,漸漸露出晚娘的面目來了。輔成更加心急,想想轉恨起雪舫來。然而徒恨也無益,總要想一個善後之策,因此焦灼的一連幾夜總睡不着。並且自從娶親以來,便和上房如同分了界一般,足跡輕易不踏到裡面。小孩子受了晚娘的氣,又走到自己跟前哭哭啼啼,益加煩悶。
「忽然一日,自己決絶起來,定下一個計策,暗地裡安排妥當。只說家中老鼠多,損傷了書籍字畫,把一切書畫都歸了箱,送到會館裡存放,一共運去了十多箱書畫,暗中打發一個家人,到會館裡取了,運回家鄉去。等到了滿月那天,新人又照例回門去了;這一次回門,照例要娘家住幾天。這位周太史等他夫人走了,便寫了個名條,到清秘堂去請了一個回籍措資的假,僱了長車,帶了小孩子,收拾了細軟,竟長行回籍去了。只留下一個家人看門,給了他一個月的工錢,叫他好好看守門戶,誑他說到天津,去去就來的。他自己到了天津之後,卻寄了一封信給他丈人焦侍郎。這封信卻是駢四驪六的,足有三千多字,寫得異常的哀感頑艷。焦侍郎接了這封信,一氣一個死!無可奈何,只得把女兒權時養在家裡,等日後再做道理。我進京找他求信,恰好碰了這個當口。所以我也不便多說,耽擱了幾天,只得且回家去,過幾時再說的了。」
徐宗生一席長談,一面談着,一面喝着,不覺把酒喝完了,飯也吃了,問店家要了水來淨了面。我又問起焦侍郎為甚麼把一位小姐慣到如此地位。宗生道:「這也不懂。論起來,焦侍郎是很有閲歷的人,世途上、仕途上,都走的爛熟的了,不知為甚麼家庭中卻是如此。」我道:「世路仕路的閲歷,本來與家庭的事是兩樣的。」宗生道:“不是這樣說。這位焦理儒,他是經過極貧苦來的,不應把小孩子慣得驕縱到這步田地。他焦家本是個富家,理儒是個庶出的晚子,十七八歲上,便沒了老子,弟兄們分家,他名下也分到了二三萬的家當。擱不起他老先生吃喝嫖賭,無一不來,不上幾年,一份家當,弄得精光。閙的弟兄不理,族人厭惡,親戚冷眼,朋友遠避。在家鄉站不住了,賭一口氣走了出來,走到天津,住在同鄉的一家字型大小裡,白吃兩頓飯,人家也沒有好面目給他。可巧他的運氣來了,字型大小裡的棧房碰破了兩箱花椒,連忙修釘好了,總不免有漏出來的,字型大小裡的小伙計把他掃了回來。被這位焦侍郎看見了,不覺觸動了他的一門手藝,把那好的整的花椒,揀了出來,用一根綫一顆一顆的穿起來,盤成了一個班指。被字型大小裡的夥計看見了,歡喜他精緻,和他要了。於是這個要穿一個,那個要穿一個,弄得天天很忙。他又會把他盤成珠子,穿成一副十八子的香珠。穿了香珠,卻沒有人要;只有班指要的人多,甚至有出錢叫他穿的。齊巧有一位候補道進京引見,路過天津,是他的世伯輩,他用了『世愚侄』的帖子去見了一回,便把所穿的香珠,湊了一百零八顆,配了一副燒料的佛頭、紀念,穿成一掛朝珠,又穿了一個細緻的班指,作一份禮送了去。那位候補道歡喜的了不得,等他第二次去見了,便問他在天津作甚麼。他一時沒得好回答,便隨嘴答應,說要到廣東去謀事。那候補道便送了他五十兩銀子程儀。他得了這筆銀子,便當真到廣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