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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同出門,好好的正走着,玉生忽然哇的一聲吐了,連忙站到旁邊,一隻手扶着牆,一面盡情大吐。吐完了,取手巾拭淚,說道:「我今天沒有醉,這——這是他——他們的酒太——太新了!」一句話還未說完,腳步一浮,身子一歪,几乎跌個筋斗,幸得方佚廬、李伯申兩個,連忙扶住。出了巷口,他的包車伕扶了他上車去了。各人分散。我和德泉兩個回去,在路上說起玉生不濟。我道:「在南京時,聽繼之說上海的斗方名士,我總以為繼之糟蹋人,今日我才親眼看見了。我惱他那酒將軍的名字,時常謅些歪詩,登在報上,我以為他的酒量有多大,所以要和他比一比。是你勸住了,又是天熱,不然,再吃上十來杯,他還等不到出來才吐呢。天底下竟有這些狂人,真是奇事!」當下回去,洗澡安歇。
次日,我惦着端甫處的事,一早起來,便叫車到虹口去。只見景翼正和端甫談天。端甫和我使個眼色,我就會了意,不提那件事,只說二位好早。景翼道:「我因為和端甫商量一件事,今日格外早些。」我問甚麼事。景翼嘆口氣道:「家運頽敗起來,便接二連三的出些古怪事。舍弟沒了才得幾天,舍弟婦又逃走去了!」我只裝不知道這事,故意詫異道:「是幾時逃去的?」景翼道:「就是昨天早起的事。」我道:「倘是出去好好的嫁一個人呢,倒還罷了;只不要葬送到那不相干的地方去,那就有礙府上的清譽了。」景翼聽了我這句話,臉上漲得緋紅,好一會才答道:「可不是!我也就怕的這個。」端甫道:「景兄還說要去追尋。依我說,他既然存了去志,就尋回來,也未必相安。況且不是我得罪的話,黎府上的境況也不好,去了可以省了一口人吃飯,他婦人家坐在家裡,也做不來甚麼事。」我道:「這倒也說得是。這一傳揚出去,尋得着尋不着還不曉得,先要閙得通國皆知了。」景翼一句話也不答,看他那樣子,很是侷促不安。我向端甫使個眼色,起身告辭。端甫道:「你還到哪裡去?」我道:「就回去。」端甫道:「我們學學上海人,到茶館裡吃碗早茶罷。」我道:「左右沒事,走走也好。」又約景翼,景翼推故不去,我便同端甫走了出來。端甫道:「我昨夜回來,他不久也回來了,那臉上現了一種驚惶之色,不住的唉聲嘆氣。我未曾動問他。今天一早,他就來和我說,弟婦逃走了。這件事你看怎處?」我道:「我也籌算過來,我們既然沾了手,萬不能半途而廢,一定要弄他個水落石出才好。只怕他已經成了交,那邊已經叫他接了客,那就不成話了。」端甫道:「此刻無蹤無影的,往哪裡去訪尋呢。只得破了臉,追問景翼。」我道:「景翼這等行為,就是同他破臉,也不為過。不過事情未曾訪明,似乎太早些。我們最好是先在外面訪着了,再和他講理。」端甫道:「外面從何訪起呢?」我道:「昨天那鴇婦雖然嘴硬,那形色甚是慌張,我們再到他那裡問去。」端甫道:「也是一法。」於是同走到那妓院裡。
那鴇婦正在那裡掃地呢,見了我們,便丟下掃帚,說道:「兩位好早。不知又有甚麼事?」我道:「還是來尋黎家媳婦。」鴇婦冷笑道:「昨天請兩位在各房裡去搜,兩位又不搜,怎麼今天又來問我?在上海開妓院的,又不是我一家,怎見得便在我這裡?」我聽了不覺大怒,把桌子一拍道:「姓黎的已經明白告訴了我,說他親自把弟婦送到你這裡的,你還敢賴!你再不交出來,我也不和你講,只到新衙門裡一告,等老爺和你要,看你有幾個指頭捱拶子!」鴇婦聞了這話,才低頭不語。我道:「你到底把人藏在那裡?」鴇婦道:「委實不知道,不幹我事。」我道:「姓黎的親身送他來,你怎麼委說不知?你果然把他藏過了,我們不和你要人,那姓黎的也不答應。」鴇婦道:「是王大嫂送來的,我看了不對,他便帶回去了,哪裡是甚麼姓黎的送來!」我道:「甚麼王大嫂?是個甚麼人?」鴇婦道:「是專門做媒人的。」我道:「他住在甚麼地方?你引我去問他。」鴇婦道:「他住在廣東街,你兩位自去找他便是,我這裡有事呢。」我道:「你好糊塗!你引了我們去,便脫了你的干係;不然,我只向你要人!」鴇婦無奈,只得起身引了我們到廣東街,指了門口,便要先回去。我道:「這個不行!我們不認得他,要你先去和他說。」鴇婦只得先行一步進去。我等也跟着進去。
只見裡面一個濃眉大眼的黑面肥胖婦人,穿著一件黑夏布小衣,兩袖勒得高高的,連胳膊肘子也露了出來;赤着腳,穿了一雙拖鞋,那褲子也勒高露膝;坐在一張矮腳小凳子上,手裡拿着一把破芭蕉扇,在那裡扇着取涼。鴇婦道:「大嫂,秋菊在你這裡麼?」我暗問端甫道:「秋菊是誰?」端甫道:「就是他弟婦的名字。」我不覺暗暗稱奇。此時不暇細問,只聽得那王大嫂道:「不是在你家裡麼?怎麼問起我來?你又帶了這兩位來做甚麼?」鴇婦漲紅了臉道:「不是你帶了他出來的,怎麼說在我家?」王大嫂站起來大聲道:「天在頭上!你平白地含血噴人!自己做事不機密,卻想把官司推在我身上!」鴇婦也大聲道:「都是你帶了這個不吉利、剋死老公的貨來帶累我!我明明看見那個貨頭不對,當時還了你的,怎麼憑空賴起來!」王大嫂丟下了破芭蕉扇,口裡嚷道:「天殺的!你自己膽小,和黎二少交易不成,我們當場走開,好好的一個秋菊在你房裡,怎麼平白地賴起我來!我同你拚了命,和你到十王殿裡,請閻王爺判這是非!」說時遲,那時快,他一面嚷着,早一頭撞到鴇婦懷裡去。鴇婦連忙用手推開,也嚷着道:「你昨夜被鬼遮了眼睛,他兩個同你一齊出來,你不看見麼?」我聽他兩個對罵的話裡有因,就勸住道:「你兩個且不要閙,這個不是拚命的事。昨夜怎麼他兩個一同出來,你且告訴了我,我自有主意,可不要遮三瞞四的。說得明白,找出人來,你們也好脫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