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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東宮猶未定,臣僚間有言者,然皆不克行。最後,諫官司馬光、知江州呂誨言之,中書將因二疏以請,幸上有可意,相與力贊之。一日,奏事垂拱,讀二疏,未及有言,上曰:「朕有意久矣,顧未得其人耳,宗室中誰可者?」韓公對曰:「宗室不接外人,臣等無由知之,抑此事非臣下所敢議,當出自聖斷。」上乃稱英宗舊名曰:「宮中嘗養此人,今三十許歲矣,惟此人可耳。」是日,君臣定議于殿上,將退,公奏曰:「此事至大,臣等未敢即行,陛下今夕更思之,來日取旨。」明日,請之崇政,上曰:「決無疑矣。」諸公皆曰:「事當有漸,容臣等議所除官。」時英宗方居濮王憂,遂議起複,除泰州防禦使,判宗正寺。來日復對,上大喜。諸公奏曰:「此事既行,不可中止,乞陛下斷之於心,內批付臣等行之可也。」上曰:「此豈可使婦人知之?中書行之足矣。」時六年十月也。及命下,英宗力辭,上聽候服除。七年二月,英宗既免喪,稱疾不出。至七月,韓公議曰:「宗正之命既出,外人皆知必為皇子矣。今不若遂正其名,使知愈退而愈進,示朝廷不可回之意。」眾稱善,乃以其累表上之。上曰:「今當如何?」韓公未對,公進曰:「宗室舊不領職事,今有此命,天下皆知陛下意矣。然誥敕付閣門,得以不受。今若以為皇子,詔書一出,而事定矣。」上以為然,遂下詔。及宮車晏駕,皇子嗣位,海內泰然,有盤石之固。然後天下皆詠歌仁宗之聖以及諸公之賢,而向之黨議消釋無餘,至于小人亦摩滅不見矣。
英宗即位之初,以疾未親政,慈聖光獻太后臨朝。公與諸公往來二宮,彌縫其間,卒復明闢。樞密使嘗闕人,公當次補,韓公、曾公議將進擬,不以告公。公覺其意,謂二公曰:「今天子諒陰,母后垂簾,而二三大臣自相位置,何以示天下?」二公大服而止。其後張康節公去位。英宗復將用公,公又力辭不拜。公再辭重位,諸公不喻其意而服其難。八年,遷戶部侍郎。治平初,特遷吏部。
神宗即位,遷尚書左丞。公性剛直,平生與人盡言無所隱。及在二府,士大夫有所幹請,輒面諭可否。雖台諫論事,亦必以是非詰之,以此得怨,而公不恤也。朝廷議加濮王典禮,詔下禮官與從官定議,眾欲改封大國,稱伯父。議未下,台官意公主此議,遂專以詆公。言者既以不勝補外,而來者持公愈急,御史蔣之奇並以飛語污公。公杜門求辨其事,神宗察其誣,連詔詰問,詞窮,逐去。公益堅求退,上知不可奪,除觀文殿學士,知亳州事。熙寧初,遷兵部尚書,知青州事,充京東東路安撫使。時諸路散青苗錢,公乞令民止納本錢,以示不為利,罷提舉管勾官,聽民以願請,不報。三年,除檢校太保、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河東路經略安撫使。公辭,求知蔡州,從之。公在亳,已六請致仕,比至蔡,踰年,復請。四年,以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仕。公年未及謝事,天下益以高公。
公昔守潁上,樂其風土,因卜居焉。及歸而居室未完,處之怡然,不以為意。公之在滁也,自號醉翁,作亭琅邪山,以醉翁名之。晚年又自號六一居士,曰:「吾《集古錄》一千卷,藏書一萬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吾老于其間,是為六一。」自為傳刻石,亦名其文曰《居士集》。居潁一年而薨,享年六十有六,贈太子太師,謚文忠。天下學士聞之,皆出涕相弔。後以諸子贈太師,追封兗國公。公之於文,天材有餘,豐約中度,雍容俯仰,不大聲色而義理自勝,短章大論,施無不可。有欲效之,不詭則俗,不淫則陋,終不可及。是以獨步當世,求之古人,亦不可多得。公于六經,長於《易》、《詩》、《春秋》,其所發明多古人所未見。嘗奉詔撰《唐本紀·表·志》,撰《五代史》,二書《本紀》法嚴而詞約,多取《春秋》遺意,其《表》、《傳》、《志》、《考》,與遷、固相上下。凡為《易童子問》三卷,《詩本義》十四卷,《唐本紀·志》七十五卷,《五代史》七十四卷,《居士集》五十捲,《外集》若干卷,《歸榮集》一卷,《外製集》三卷,《內製集》八卷,《奏議集》十八卷,《四六集》七卷,《集古錄跋尾》十捲,雜著述十九卷。
昔孔子生於衰周而識文武之道,其稱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雖一時諸侯不能用,功業不見于天下,而其文卒不可掩。孔子既沒,諸弟子如子貢、子夏皆以文名于世,數傳之後,子思、孟子、荀卿併為諸侯師。秦人雖以塗炭遇之,不能廢也。及漢祖以干戈定亂,紛紜未已,而叔孫通、陸賈之徒以《詩》、《書》、《禮》、《樂》彌縫其闕矣。其後賈誼、董仲舒相繼而起,則西漢之文後世莫能彷彿。蓋孔氏之遺烈,其所及者如此。自漢以來,更魏、晉,歷南、北,文弊極矣。雖唐正觀、開元之盛,而文氣衰弱,燕許之流,倔強其間,卒不能振。惟韓退之一變復古,閼其頽波,東注之海,遂復西漢之舊。自退之以來,五代相承,天下不知所以為文。祖宗之治,禮文法度,追跡漢、唐,而文章之士楊、劉而已。及公之文行于天下,乃復無愧於古。於戲!自孔子至今,千數百年,文章廢而復興,惟得二人焉。夫豈偶然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