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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集 - 395 / 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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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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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5頁

朗讀:

孟郊、賈島皆以詩窮至死,而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孟有《移居》詩云:「借車載傢具,傢具少於車。」乃是都無一物耳。又《謝人惠炭》云:「暖得曲身成直身。」人謂非其身備嘗之,不能道此句也。賈云:「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就令織得,能得幾何?又其《朝饑》詩云:「坐聞西床琴,凍折兩三弦。」人謂其不止忍饑而已,其寒亦可忍也。

唐之晚年,詩人無復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務以精意相高。如周樸者,構思尤艱,每有所得,必極其雕琢,故時人稱樸詩「月鍛季煉,未及成篇,已播人口」。其名重當時如此,而今不復傳矣。余少時猶見其集,其句有雲「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又云「曉來山鳥閙,雨過杏花稀」,誠佳句也。


  

聖俞嘗語予曰:「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矣。賈島云:『竹籠拾山果,瓦瓶擔石泉。』姚合云:『馬隨山鹿放,鷄逐野禽棲。』等是山邑荒僻,官況蕭條,不如『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為工也。」余曰:「語之工者固如是。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何詩為然?」聖俞曰:「作者得於心,覽者會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雖然,亦可略道其彷彿:若嚴維『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則天容時態,融和駘蕩,豈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溫庭筠『鷄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則道路辛苦,覊愁旅思,豈不見於言外乎?」

聖俞、子美齊名于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子美筆力主豪雋,以超邁橫絶為奇;聖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閒淡為意。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余嘗于《水谷夜行》詩略道其一二云:「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有時肆顛狂,醉墨灑滂霈。譬如千里馬,已發不可殺。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揀汰。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輩。文辭愈精新,心意雖老大。有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又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蘇豪以氣轢,舉世徒驚駭。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語雖非工,謂粗得其彷彿,然不能優劣之也。

呂文穆公未第時,薄游一縣,〈忘其縣名。〉胡大監旦方隨其父宰是邑,遇呂甚薄。客有譽呂曰:「呂君工于詩,宜少加禮。」胡問詩之警句,客舉一篇,其卒章雲「挑盡寒燈夢不成。」胡笑曰:「乃是一渴〈俗語轉音溘。〉睡漢爾。」呂聞之,甚恨而去。明年,首中甲科,使人寄聲語胡曰:「渴睡漢狀元及第矣。」胡答曰:「待我明年第二人及第,輸君一籌。」既而次榜,亦中首選。

聖俞嘗云:「詩句義理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贈漁父》一聯云:『眼前不見市朝事,耳畔惟聞風水聲。』說者云:『患肝腎風。』又有詠詩者云:『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本謂詩之好句難得爾,而說者云:『此是人家失卻貓兒詩。』人皆以為笑也。」

王建《宮詞》一百首,多言唐宮禁中事,皆史傳小說所不載者,往往見于其詩,如「內中數日無呼喚,傳得滕王蛺蝶圖」。滕王元嬰,高祖子,新、舊《唐書》皆不著其所能,惟《名畫錄》略言其善畫,亦不雲其工蛺蝶也。又《畫斷》雲「工于蛺蝶」,及見于建詩爾。或聞今人家亦有得其圖者。唐世一藝之善,如公孫大娘舞劍器,曹剛彈琵琶,米嘉榮歌,皆見于唐賢詩句,遂知名于後世。當時山林田畝,潛德隱行君子,不聞于世者多矣,而賤工末藝得所附托,乃垂于不朽,蓋其各有幸不幸也。

李白《戲杜甫》云:「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太瘦生」,唐人語也,至今猶以「生」為語助,如「作麼生」、「何似生」之類是也。陶尚書谷嘗曰:「尖檐帽子卑凡廝,短幼靴兒末厥兵。」「末厥」,亦當時語。餘天聖、景間已聞此句,時去陶公尚未遠,人皆莫曉其義。王原叔博學多聞,見稱于世,最為多識前言者,亦云不知為何說也。第記之,必有知者耳。


  
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如「袖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燕歸」,誠為佳句矣,但進諫必以章疏,無直用稿草之理。唐人有云:「姑蘇台下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說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如賈島《哭僧》云:「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時謂燒殺活和尚,此尤可笑也。若「步隨青山影,坐學白塔骨」,又「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皆島詩,何精粗頓異也?

松江新作長橋,制度宏麗,前世所未有。蘇子美《新橋對月》詩所謂「雲頭灧灧開金餅,水面沉沉臥彩虹」者是也。時謂此橋非此句雄偉不能稱也。子美兄舜元,字才翁,詩亦遒勁,多佳句,而世獨罕傳。其與子美《紫閣寺聯句》,無愧韓、孟也,恨不得盡見之耳。

晏元獻公文章擅天下,尤善為詩,而多稱引後進,一時名士往往出其門。聖俞平生所作詩多矣,然公獨愛其兩聯,雲「寒魚猶著底,白鷺已飛前」,又「絮暖魚繁,豉添蒓菜紫」。余嘗于聖俞家見公自書手簡,再三稱賞此二聯。余疑而問之,聖俞曰:「此非我之極致,豈公偶自得意于其間乎?」乃知自古文士,不獨知己難得,而知人亦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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