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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孔子嘗言《關雎》矣,曰「哀而不傷」,太史公又曰「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雎》作」,而齊、魯、韓三家皆以為康王政衰之詩,皆與鄭氏之說其意不類。蓋嘗以哀傷為言,由是言之,謂《關雎》為周衰之作者近是矣。周之為周也,遠自上世積德累仁,至于文王之盛,征伐諸侯之不服者,天下歸者三分有二,其仁德所及,下至昆蟲草木,如《靈台》、《行葦》之所述。蓋其功業盛大,積累之勤,其來遠矣,其盛德被天下者非一事也。太姒,賢妃,又有內助之功爾,而言《詩》者過為稱述,遂以《關雎》為王化之本,以謂文王之興,自太姒始,故于眾篇所述德化之盛,皆云后妃之化所致。至于天下太平,《麟趾》與《騶虞》之瑞,亦以為后妃功化之盛效,故曰「《麟趾》,《關雎》之應」,「《騶虞》,《鵲巢》之應也」。何其過論歟?夫王者之興,豈專由女德,惟其後世因婦人以致衰亂,則宜思其初有婦德之助以興爾。因其所以衰,思其所以興,此《關雎》之所以作也。其思彼之辭甚美,則哀傷之意亦深,其言緩,其意遠,孔子曰「哀而不傷」,謂此也。司馬遷之於學也,雜博而無所擇,然其去周、秦未遠,其為說必有老師宿儒之所傳,其曰「周道缺而《關雎》作」,不知自何而得此言也,吾有取焉。
昔吳季札聞魯樂之歌《小雅》也,曰:「思而不二,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而太史公亦曰:「仁義陵遲,《鹿鳴》刺焉。」然則《小雅》者,亦周衰之作也。《周頌·昊天有成命》曰:「二後受之,成王不敢康。」所謂二後者,文、武也。則成王者,成王也,猶文王之為文王,武王之為武王也。然則《昊天有成命》當是康王已後之詩,而毛、鄭之說以《頌》皆是成王時作,遂以「成王」為成此王功,不敢康寧。《執競》曰:「執競武王,無競維烈。不顯成康,上帝是皇。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所謂成、康者,成王、康王也,猶文王、武王謂之文、武爾。然則《執競》者,當是昭王已後之詩,而毛以為「成大功而安之」,鄭以為「成安祖考之道」,皆以為武王也。據詩之文,但云「成康」爾,而毛、鄭自出其意,各以增就其己說,而意又不同,使後世何所適從哉?《噫嘻》曰「噫嘻成王」者,亦成王也。而毛、鄭亦皆以為武王,由信其己說以《頌》皆成王時作也。詩所謂成王者,成王也,成康者,成王、康王也,豈不簡且直哉?而毛、鄭之說豈不迂而曲也?以為成王、康王,則于詩文理易通,而毛、鄭之說則文義不完而難通。然學者舍簡而從迂,舍直而從曲,舍易通而從難通,或信焉而不知其非,或疑焉而不敢辯者,以去詩時世遠,茫昧而難明也。
余于《周南》、《召南》,辯其不合,而《關雎》之作,取其近似者焉,蓋其說合于孔子之言也。若《雅》也、《頌》也,則辯之而不敢必,而有待焉。夫毛、鄭之失,患于自信其學而曲遂其說也。若予又將自信,則是笑奔車之覆而疾驅以追之也。然見其失不可不辯,辯而不敢必,使余之說得與毛、鄭之說並立於世,以待夫明者而擇焉可也。
【豳問】
或問:「《七月》,《豳風》也,而鄭氏分為《雅》、《頌》。其詩八章,以其一章、二章為《風》,三章、四章、五章、六章之半為《雅》,又以六章之半、七章、八章為《頌》。一篇之詩別為三體,而一章之言半為《雅》而半為《頌》,詩人之意果若是乎?」應之曰:「《七月》,周公之作也。其言豳土寒暑氣節、農桑之候、勤生事、男女耕織衣食之本,以見太王居豳興起王業艱難之事,此詩之本義,毛、鄭得之矣。其為《風》、為《雅》、為《頌》,吾所不知也。所謂《七月》之本義幸在者,吾既得之矣,其有所難知者,闕之可也,雖然,吾知鄭氏之說,自相牾者矣。今《詩》之經,毛、鄭所學之經也。經以為《風》,而鄭氏以為《雅》、《頌》,豈不戾哉?夫一國之事謂之《風》,天下之政謂之《雅》,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謂之《頌》,此毛、鄭之說也。然則《風》,諸侯之事;雅,天子之事。今所謂《七月》者,謂之《風》可矣。謂之《雅》、《頌》,則非天子之事,又非告功于神明者,此又其戾者也。《風》、《雅》、《頌》之為名未必,然則于其所自為說,有不能通也。」
問者又曰:「鄭氏所以分為《雅》、《頌》者,豈非以《周禮》章之職,有吹豳《詩》、《雅》、《頌》之說乎?」應之曰:「今之所謂《周禮》者,不完之書也。其禮樂制度,蓋有周之大法焉,至其考之於事,則繁雜而難行者多。故自漢興,六經復出,而《周禮》獨不為諸儒所取,至以為黷亂不驗之書,獨鄭氏尤推尊之,宜其分豳之《風》為《雅》、《頌》,以合其事也。」
問者又曰:「今《豳詩》七篇,自《鴟》以下六篇皆非豳事,獨《七月》一篇,豈足以自為一國之《風》?然則《七月》而下七篇,寓于《豳風》耳,豳其自有詩乎?《周禮》所謂《豳雅》、《豳頌》者,豈不為《七月》,而自有《豳詩》而今亡者乎?至于《七月》,亦嘗亡矣,故齊、魯、韓三家之《詩》皆無之。由是言之,豳詩其猶有亡者乎?」應之曰:「經有其文,猶有不可知者;經無其事,吾可逆意而為然乎?」
【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