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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五代之亂可謂極矣,五十三年之間,易五姓十三君,而亡國被弒者八,長者不過十餘歲,甚者三四歲而亡。夫五代之主豈皆愚者邪,其心豈樂禍亂而不欲為久安之計乎?顧其力有不能為者,時也。當是時也,東有汾晉,西有岐蜀,北有強胡,南有江淮,閩廣、吳越、荊潭,天下分為十三四,四面環之。以至狹之中國,又有叛將強臣割而據之,其君天下者,類皆為國日淺,威德未洽,強君武主力而為之,僅以自守,不幸孱子懦孫,不過一再傳而復亂敗。是以養兵如兒子之啖虎狼,猶恐不為用,尚何敢制?以殘弊之民人,贍無貲之徵賦,頭會箕斂,猶恐不足,尚何曰節財以富民?天下之勢方若敝廬,補其奧則隅壞,整其桷則棟傾,枝撐扶持,苟存而已,尚何暇法象,規圜矩方而為制度乎?是以兵無制,用無節,國家無法度,一切苟且而已。
今宋之為宋,八十年矣,外平僭亂,無抗敵之國;內削方鎮,無強叛之臣。天下為一,海內晏然。為國不為不久,天下不為不廣也。語曰「長袖善舞,多錢善賈」,言有資者其為易也。方今承三聖之基業,據萬乘之尊名,以有四海一家之天下,盡大禹貢賦之地莫不內輸,惟上之所取,不可謂乏財。六尺之卒,荷戈勝甲,力彀五石之弩、彎二石之弓者數百萬,惟上制而令之,不可謂乏兵。中外之官居職者數千員,官三班吏部常積者又數百,三歲一詔布衣,而應詔者萬餘人,試禮部者七八千,惟上之擇,不可謂乏賢。民不見兵革于今幾四十年矣,外振兵武,攘夷狄,內修法度,興德化,惟上之所為,不可謂無暇。以天子之慈聖仁儉,得一二明智之臣相與而謀之,天下積聚,可如文、景之富;制禮作樂,可如成周之盛;奮發威烈以耀名譽,可如漢武帝、唐太宗之顯赫;論道德,可興堯、舜之治。然而財不足用於上而下已弊,兵不足威于外而敢驕于內,制度不可為萬世法而日益叢雜,一切苟且,不異五代之時,此甚可嘆也。是所謂居得致之位,當可致之位,當可致之時,又有能致之資,然誰憚而久不為乎?
【正統辨上】
正統曰:「統天下而得其正,故系正焉;統而不得其正者,猶弗統乎爾。繼周而後,帝王自高其功德,自代統而得其正者,難乎其人哉!必不得已而加諸人,漢、唐之主乎?」曰:「甚哉,吾子之說其隘也!以漢、唐之盛烈,猶曰不得已而加之焉,為魏、晉之主,則將奈何乎?」曰:“不然。是烏得苟加諸人?『一簞食,一瓢飲』,其義弗直而取諸人,君子且從而惡之。以天下之廣,而被乎太公之實,苟非其人,則闕之可已。必若曰應天而順人,則繼周之後,桀、紂之惡常多,而湯、武之仁義未嘗等也。若是,其苟加諸人,何哉?予以謂正統之不常在人,率與言神聖者相類,必待擇人而後加焉。是仁王義主不足貴,而奸雄篡弒之臣得以濟也。
【正統辨下】
秦之裔罪暴于桀,莽、煬方于紂,漢、唐之主仗義而誅變以取天下,其可謂之正統歟,猶未離乎憾也!〈德不及湯、武。〉秦之得天下也,以力不以德。〈秦之亡仁義,驅其人民以爭敵。其任賢得人,孰若漢、唐之始也?〉晉之承魏也,以篡繼篡。隋亦若是,而徒禪云爾。晉、隋,盜也。或者以為正統,茲非誤歟!〈魏以吳存,至于晉而吳始滅,或者又以魏為正統,愈誤矣;自後魏、東晉至于周、陳、五代,或以義,或以不義,皆不能並天下。〉聖人不生,而暴偽代興,名與實自重久矣,必待後世之明者斷焉。斷而不以其勢,舍漢、唐、我宋,非正統也。
【殿試儒者可與守成論〈題存論闕〉】
【三皇設言民不違論】
論曰:夫至治之極也,涂耳目以愚民之識,暢希夷以合道之極,化被而物不知,功成而跡無朕。古有臻於是者,其大道之行乎!聖人之興也,捐仁義以為德之細,放約束以取民之信,德及而物自化,言行而人必從。古有盛于此者,其三皇之世歟!故孔子有三皇設言而民不違之說,敢試論之。
若乃暢上古之至道,張億世之遠禦。結繩所以為信也,而懼信之未孚,我則有書契之易,於是乎畫八卦以由數起。茹毛所以養生也,而憚生之未具,我則有烹飪之利,於是乎嘗百谷以粒丞民。網罟利人以為用,使以畋而以漁;牛馬異性而必馴,使可乘而可服。壯棟宇以易古者之居,垂衣裳以興天下之治。凡所以使民不倦者,皆伏犧、神農、黃帝之為也。然而治既行矣,民既賴矣,守之以至靜,化之以無為,上有淡泊清淨之風,下無薄惡叛離之俗。故言為教詔,非誥誓而自聽;言為號令,不鞭樸而自隨。
且夫歃血以蒞盟約,要之於信者,由不信而然也;為刑以殘肌骨,威之使從者,由不從而設也。不若禦至質之民,行大道之化。悅不以愛,故不待賞而勸;畏不以威,故不待罰而責;政不罔民,故不待約而信;事不申令,故不待誥而從。一言以行,萬民稟命,賴其德者百年而利,服其化者百年而移。非三皇之德,其孰能與于此乎?
噫!商人作誓,欲民之從也,而人始疑;周人會盟,欲信之固也,而諸侯叛。由是而言,則詛民于神明,狃民于賞罰,而違之者,末世之為也;服民以道德,漸民以教化,而人自從之者,三皇之盛也。夫設言而不違者,其在茲乎。
【賈誼不至公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