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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堯、舜、三代之為政,設為井田之法,籍天下之人,計其口而皆授之田,凡人之力能勝耕者,莫不有田而耕之,斂以什一,差其徵賦,以督其不勤。使天下之人,力皆盡于南畝,而不暇乎其他。然又懼其勞且怠而入于邪僻也,於是為制牲牢酒醴以養其體,弦匏俎豆以悅其耳目。于其不耕休力之時,而教之以禮。故因其田獵而為狩之禮,因其嫁娶而為婚姻之禮,因其死葬而為喪祭之禮,因其飲食群聚而為鄉射之禮。非徒以防其亂,又因而教之,使知尊卑長幼,凡人之大倫也。故凡養生送死之道,皆因其欲而為之制。飾之物采而文焉,所以悅之,使其易趣也。順其情性而節焉,所以防之,使其不過也。然猶懼其未也,又為立學以講明之。故上自天子之郊,下至鄉黨,莫不有學,擇民之聰明者而習焉,使相告語而誘勸其愚惰。嗚呼!何其備也。蓋三代之為政如此,其慮民之意甚精,治民之具甚備,防民之術甚周,誘民之道甚篤。行之以勤而被於物者洽,浸之以漸而入於人者深。故民之生也,不用力乎南畝,則從事于禮樂之際,不在其家,則在乎庠序之間。耳聞目見,無非仁義禮樂而趣之,不知其倦。終身不見異物,又奚暇夫外慕哉?故曰雖有佛無由而入者,謂有此具也。
及周之衰,秦並天下,盡去三代之法,而王道中絶。後之有天下者,不能勉強,其為治之具不備,防民之漸不周。佛于此時,乘間而入。千有餘歲之間,佛之來者日益眾,吾之所為者日益壞。井田最先廢,而兼併遊惰之奸起,其後所謂狩、婚姻、喪祭、鄉射之禮,凡所以教民之具,相次而盡廢。然後民之奸者,有暇而為他;其良者,泯然不見禮義之及己。夫奸民有餘力,則思為邪僻;良民不見禮義,則莫知所趣。佛于此時,乘其隙,方鼓其雄誕之說而牽之,則民不得不從而歸矣。又況王公大人往往倡而驅之曰:佛是真可歸依者。然則吾民何疑而不歸焉?幸而有一不惑者,方艴然而怒曰:佛何為者,吾將操戈而逐之!又曰:吾將有說以排之!夫千歲之患遍于天下,豈一人一日之可為?民之沈酣入于骨髓,非口舌之可勝。
然則將奈何?曰:莫若修其本以勝之。昔戰國之時,楊、墨交亂,孟子患之而專言仁義,故仁義之說勝,則楊、墨之學廢。漢之時,百家並興,董生患之而退修孔氏,故孔氏之道明而百家息。此所謂修其本以勝之之效也。今八尺之夫,被甲荷戟,勇蓋三軍,然而見佛則拜,聞佛之說則有畏慕之誠者,何也?彼誠壯佼,其中心茫然無所守而然也。一介之士,眇然柔懦,進趨畏怯,然而聞有道佛者則義形于色,非徒不為之屈,又欲驅而絶之者,何也?彼無他焉,學問明而禮義熟,中心有所守以勝之也。然則禮義者,勝佛之本也。今一介之士知禮義者,尚能不為之屈,使天下皆知禮義,則勝之矣。此自然之勢也。
【本論下〈慶歷三年〉】
昔荀卿子之說,以為人性本惡,著書一篇以持其論。予始愛之,及見世人之歸佛者,然後知荀卿之說謬焉。甚矣,人之性善也!彼為佛者,棄其父子,絶其夫婦,於人之性甚戾,又有蠶食蟲蠹之弊,然而民皆相率而歸焉者,以佛有為善之說故也。
嗚呼!誠使吾民曉然知禮義之為善,則安知不相率而從哉?奈何教之諭之之不至也?佛之說,熟於人耳、入乎其心久矣,至于禮義之事,則未嘗見聞。今將號于眾曰:禁汝之佛而為吾禮義!則民將駭而走矣。莫若為之以漸,使其不知而趣焉可也。蓋鯀之治水也鄣之,故其害益暴,及禹之治水也導之,則其患息。蓋患深勢盛則難與敵,莫若馴致而去之易也。今堯、舜、三代之政,其說尚傳,其具皆在,誠能講而修之,行之以勤而浸之以漸,使民皆樂而趣焉,則充行乎天下,而佛無所施矣。《傳》曰「物莫能兩大」,自然之勢也,奚必曰「火其書」而「廬其居」哉!
昔者戎狄蠻夷雜居九州之間,所謂徐戎、白狄、荊蠻、淮夷之類是也。三代既衰,若此之類並侵于中國,故秦以西戎據宗周,吳、楚之國皆僭稱王。《春秋》書用曾阝子,《傳》記被發於伊川,而仲尼亦以不左衽為幸。當是之時,佛雖不來,中國幾何其不夷狄也!以是而言,王道不明而仁義廢,則夷狄之患至矣。及孔子作《春秋》,尊中國而賤夷狄,然後王道復明。方今九州之民,莫不右衽而冠帶,其為患者,特佛爾。其所以勝之之道,非有甚高難行之說也,患乎忽而不為爾。
夫郊天、祀地與乎宗廟、社稷、朝廷之儀,皆天子之大禮也,今皆舉而行之。至于所謂狩、婚姻、喪祭、鄉射之禮,此郡縣有司之事也,在乎講明而頒佈之爾。然非行之以勤,浸之以漸,則不能入於人而成化。自古王者之政,必世而後仁。今之議者將曰:“佛來千餘歲,有力者尚無可奈何,何用此迂緩之說為?是則以一日之功不速就,而棄必世之功不為也,可不惜哉!昔孔子歎為俑者不仁,蓋嘆乎啟其漸而至于用殉也。然則為佛者,不猶甚于作俑乎!當其始來,未見其害,引而內之。今之為害著矣,非特先覺之明而後見也,然而恬然不以為怪者何哉!夫物極則反,數窮則變,此理之常也。今佛之盛久矣,乘其窮極之時,可以反而變之,不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