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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敘述的進一步展開,作者一層層剝開了茜博太太的偽裝,把一個「陰險、毒辣而又虛偽」的茜博太太活脫脫地暴露在讀者面前。而作為讀者,我們似乎也跟着邦斯和施穆克,經歷了一個由對茜博太太的欣賞、信任,轉而漸漸認清她的真面目,最終對她無比厭惡、憎恨的過程。我們不能不歎服作者非凡的敘述手法,它不是圖解式的,它擁有巨大的感染力和深刻的啟迪性。
巴爾扎克的筆是犀利的,無情的,面對他那匕首般的詞語,任何偽裝都不可避免地要被剝去。於是,邦斯身邊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一個個顯出了原形:女門房茜博太太是隻凶狠的「老虎」;訴訟代理人弗萊齊埃「是條蝰蛇」,「目光如毒蛇一般狠惡」,連一身的皮膚也冰冷異常,「活脫脫是一條毒蛇」。當「老虎」茜博太太在「貪慾這條毒蛇」的引誘下,用令人髮指的行徑把邦斯折磨得精疲力竭,昏睡過去之後,把貪婪無比的舊貨商雷莫南克,工於心計的古畫迷馬古斯和心狠手辣的訴訟代理人弗萊齊埃引入「藝術的殿堂」——邦斯收藏館的時刻,我們看到的是一幅多麼可怖的圖景:他們一見那些稀世珍品,立即像「一隻隻烏鴉嗅着死屍」一般,如禿鷲般猛撲過去。一邊是人類美的創造,一邊是凶殘的猛禽,對比是如此強烈!透過這些極富蘊涵的外部符號,我們不難想象邦斯和邦斯的那些收藏品最終遭受的將是何種命運!
四
有評論說,「巴爾扎克是鼓吹天主教信仰的」,「他認為『宗教是一切社會裡,把惡的數量減少,把善的數量增加的唯一手段』……」①在邦斯與惡的力量的那場力量懸殊的鬥爭中,我們確實看到了上帝對善的救助。然而,上帝的力量是那麼軟弱無力,它未能輓回邦斯那悲慘的、被邪惡所扼殺的命運。
① 見柳嗚九主編的《法國文學史》。
《邦斯舅舅》中,施穆克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人物,因為他是「上帝身邊的羔羊」,「是上帝派往邦斯身邊的代表」,是對邦斯那顆始終得不到撫愛的、「絶望、孤寂的心」的一種慰藉和希望。
在濁世間,邦斯是孤獨的,是孤立無援的,幾十年來,「這個可憐的人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問起他的情況,問起他的生活,他的身體。不管在哪裡,邦斯都像是條陰溝,別人家裡見不得人的東西都往裡面倒」,遭受着侮辱和打擊;直到一八三五年,命運才「賜給了他一根俗語所說的老人枴杖」,在施穆克的「友情中」獲得了「人生的依靠」。
確實,施穆克體現了「上帝的慈愛」,體現了「靈魂的純潔」,他對邦斯傾注了高尚的愛。當邦斯遭到了上流社會的遺棄,經受了心靈上致命的打擊之後,原本像「羊羔一樣溫順」的施穆克發出「羅蘭①的狂怒」,大罵那些欺侮邦斯的人,把他們「叫作畜生」!
① 詩人阿里斯多德的《憤怒的羅蘭》中的主人公。
然而,這位上帝的代表實在太「軟弱、無力」了,「人世間的一切都不放過(指邦斯)這位可憐的音樂家,滾落到他頭上的泥石」無情地使邦斯「陷于絶境」,而施穆克是那樣「束手無策」;這位上帝的代表也實在「太幼稚,太誠實」了,當茜博太太引狼入室,對邦斯的那些珍寶下手時,施穆克非但沒有絲毫的察覺,反而連連受騙,最終充當了「同謀」的角色,使邦斯八幅最珍貴的古畫落入了群魔之手。當邦斯在彌留人世之際,提醒施穆克,「世上的人那麼邪惡……一定要提防他們」的時候,施穆克似乎還執迷不悟,仍把茜博太太當作「天使一般的」好人。
還是經受磨難的邦斯認清了人世,認清了上帝。他知道是「上帝不願讓他過他嚮往的生活」,是上帝「把他遺忘了」。上帝的代表施穆克不僅未能拯救邦斯,連自己也被上帝所遺忘,死在了濁世間那幫虛偽、狡詐、陰險、貪婪的惡人之手。確實,邦斯的悲劇是頗有譏刺意味的,上帝的善未能戰勝人世的惡,從這個意義上說,邦斯和施穆克的死,又是對上帝的一種否定。
五
《邦斯舅舅》還可以當作一則「寓言」去讀,它具有警世的作用;還可以當作「巴黎生活的一個場景」去讀,它具有社會的認識意義……有心的讀者,不妨嘗試一下,多開拓幾個閲讀視角,那肯定會有意外的收穫,享受到一份閲讀的驚喜。
許 鈞
于玄武湖畔南京大學公寓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五日
第01章 帝國時代的一位自豪的遺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