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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小說全集 - 16 /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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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小說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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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着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着;手裡提着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着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鷄,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着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淒涼的神情;動着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了不得,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麼?還是照舊:迅哥兒。」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著,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後。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鬆鬆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於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

「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這一點幹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裡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第二部分 故鄉(3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着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彷彿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裡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台,一桿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裡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閒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只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裡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着退向船後梢去。

宏兒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麼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裡,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着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裡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裡養鷄的器具,木盤上面有着柵欄,內盛食料,鷄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著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着這麼高底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着了。

我躺着,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絶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麼。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的時候,我還暗地裡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麼?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着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解讀

191912月,魯迅冒着嚴寒回到了他闊別七八年的故鄉;一年之後,他在小說《故鄉》中反映了這次回鄉給他震動最大的印象。他對故鄉最初、最直接的印象是「沒有一點活氣」。漸近故鄉,冷風吹進船艙中,「我」忍不住從篷隙向外一望,只見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着幾個蕭瑟的荒村,於是一種悲涼的感覺直透過「我」的全身。20世紀20年代中國農村日甚一日的破產景象在這個最初印象中得到了形象的反映。但給「我」印象最深的,卻是在這種生活背景下生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靈魂上的疏遠、心靈上的毀滅。這突出表現在「我」會見少年時代的朋友閏土的場面中。會見的一開始就令「我」非常吃驚,因為眼前的閏土已不是記憶中的閏土了……尤其叫「我」吃驚而痛心的是他終於恭敬地、分明地叫了「我」一聲老爺,「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噤,心想:「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所有這些把成千上萬個閏土變得像個木偶人了。小說特別交代了在閏土揀的幾樣東西中有一副香爐和爐台,它們寄託了閏土的希望。楊二嫂的形象則告示着又一個靈魂的毀滅。因此,如果僅僅把舊中國農村的破產看作是《故鄉》的主題,那是遠遠不夠的;應該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隔膜」、疏遠和心靈的毀滅。小說要得出的基本結論是:在現實因素和歷史因素的雙重摧殘下,人們不僅面臨着肉體的死亡,也面臨着靈魂的毀滅!這是一個富於生命力的深刻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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