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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首傷春懷遠的艷情詞,在名家的筆下以雅秀的筆意和綿密的章法描摹而出,一點都不顯俗套,反而是曲曲傳出了戀人的真摯情感和深微心理。
「三月暮,花落更情濃」。暮春三月,這裡說的不是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的時節。「更情濃」,濃情密意,指的應是歡情。那麼,「人去鞦韆閒掛月,馬停楊柳倦嘶風。
堤畔畫船空」幾句呢,初讀之下,很可能覺得是在寫「方留戀處,蘭舟催發」的分手情狀;況且「鞦韆閒掛月」,也容易使人聯想到韓偓的《寒食夜》:「夜深斜搭鞦韆索,樓閣朦朧煙雨中」,或者夢窗自己的《風入松》:「黃蜂頻撲鞦韆索,有當時纖手香凝。」但細細尋繹下去,便會知道都對不上號。
這裡繪製的絶不是雨橫風狂三月暮的淒涼圖畫。「人去」、「馬停」的筆墨,其間實在是隱去了若干具體的情事。一幕情深意密的「相見歡」,寫到如此隱約迷離,含渾蘊藉,手法可謂高明極了。不去實寫柳陰搖出畫船來的情狀,也不去細摹仕女鞦韆會的場景,而是完全看不到人的活動,作者只是側擊旁敲,輕靈地烘托出一個類似「空鏡頭」的畫面:閒掛月中的鞦韆索、駐泊堤旁的畫船、拴系于垂楊的馬匹。
這一切都在無誤地牽引着讀者的神思,循着詞人的細密思路,順理成章地湊泊過去:倦馬嘶風、柳邊船歇——待人歸!夜已深沉,月已朦朧。全部的環境完全被一種靜謐、甜美、而又聖潔的氛圍籠罩着。這,就是詞的上片的不寫之寫。實際上,而今樂事他年淚,這種對歡情的描寫,其實是在為下片的悲感作鋪墊。
季節,由春入夏;情感,也由似酒如密的濃情過濾到神態懨懨的如痴如醉。世事猶如春夢,失去便不可復得;人也如同飛鴻離去後也不再復回。密約幽期不可復得,峽雲無跡各自西東,剩下的只有無窮的悵惘和不盡的憶念,她也許只會獨自守着窗兒,整日價在情思昏昏中打發日子罷了。「宿燕夜歸銀燭外」,用的是溫庭筠《池塘七夕》詩「銀燭有光妨宿燕」的旖旎字面,而指的卻是人此時的孤棲處境。
下一句「流鶯聲在綠陰中」綠陰內流鶯啼囀,更是使人傷春不忍聽,加倍烘托出主人公徬徨寂寞的心境。最後以「無處覓殘紅」歇拍,對應上文的「花落」,也點明景情迥異聚散匆匆的無奈,哀婉的歌聲裡傾注着作者對不幸的主人公的綿邈深情。夢窗詞擅長以離合吞吐之法抒寫感懷舊遊之情。
比較而言,長調慢詞的篇幅更易於酣暢鋪排,直抒哀樂,而《望江南》這樣的小詞,要傳出虛實相生,悲歡迷見的韻調,實有相當的難度,而作者卻巧妙地將上下片屬於兩段時間的情事加以比照,悲歡相續,構成了全詞的渾然整體。尤其是他詠寫艷情而用的那種隱去情事,虛處傳神的獨特技法,造出了一個格調高雅、情意醇厚的空靈境界,這不能不令人擊節歎賞。
●鷓鴣天·化度寺作 吳文英
池上紅衣伴倚欄,棲鴉常帶夕陽還。
殷雲度雨疏桐落,明月生涼寶扇閒。
鄉夢窄,水天寬。
小窗愁黛淡秋山。
吳鴻好為傳歸信,楊柳閶門屋數間。
吳文英詞作鑒賞
化度寺在杭州西部江漲橋附近。這首詞是作者在杭州思念蘇州家人的,被思念之人當為他的蘇州姬妾。
上片,「池上紅衣伴倚欄,棲鴉常帶夕陽還。」寫作者在池邊獨倚欄干,作伴的只有象穿著紅衣少女的蓮花;在欄干邊一直消磨到黃昏,看到的也只有背上帶著夕陽餘暉的歸鴉回來棲宿。這在化度寺午後到傍晚所見的景緻,象兩幅畫,表達的是孤寂之情。「殷雲度雨疏桐落,明月生涼寶扇閒。
」濃雲出現時,雨腳傾斜稀疏的桐葉繼續飛落,有點蕭索氣象;但雨後氣溫降低,天色更清,明月出現在上空,涼氣隨之而生,寶扇可以不用,而又美得可受,涼得可愛。「度」字、「疏」字寫秋雨與梧桐的形態,很妥貼:「生」字把「涼」歸功于「月」,使月色倍覺宜人;這寫寺中夜晚下雨與月明時情景的兩句,又象兩幅畫。上兩句不用對偶,這兩句用對偶,筆調皆疏淡幽雅,引人入勝。
化度寺臨近水邊,當時自杭州至蘇州,大多是走水路。這樣又為過渡到下片「鄉夢窄,水天寬」埋下了伏筆。「窄」字寫夢,也是文英匠心獨運、喜歡運用的字。「窄」表短促,與水天「寬」對照,以見天長、水遠而夢短的惆悵之情。
心情全在感事感物的「寬」、「窄」中透露。「小窗愁黛淡秋山」,寫倚窗看到的遠山景緻。這既是一幅畫,也表惆悵之情。山是「秋山」,所以「黛」色淺淡;山本無「愁」但從愁人眼中看去,似乎其淺淡的暗綠色也帶上了愁態。
正是「以我觀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遠山似眉,由景又聯想到思念的人。這一句又暗用卓文君「眉際若望遠山」的典故,由寫景過渡到懷人。「吳鴻好為傳歸訊」,看到天上鴻雁,多麼盼望它是從作者長久居住並且當作家鄉的「吳」地飛來的啊;離家已久,懷人情切,因而盼望它能代傳「歸訊」。
這簡直就是直接的呼告之辭,而實際上只是心中的盤算而已。「歸訊」傳到哪裡呢?「楊柳閶門屋數間」,是蘇州城西閶門外,秋柳蕭疏、幾間平屋的地方。環境雖極平凡,卻富有高雅的畫意,這便是作者感情眷念之所在,更象一幅出自名家高手的水墨畫,寥寥數筆,寓情於景,若用司空圖《詩品》中的話來形容,不是近於「綠林野屋,落日氣清」,或「玉壺買春,賞雨茅屋」,而是近於化境的「神出古異,淡不可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