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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詩人又借取《木蘭詩》「當窗理雲鬢」的意境。把「理雲鬢」換成「畫眉」,把木蘭終究是女孩兒的本色完整地表現了出來:「夢裡曾經與畫眉」,「與」相當於「和」。它啟發人們去想象木蘭「夢裡」的情思。她只是在夢鄉裡,才會和女伴們一起對鏡梳妝;只是為了「從此替爺征」才竭力剋制着自己,並非不愛「畫眉」。詩人運用一真一夢、一主一輔的襯托手法,借助夢境,讓木蘭脫下戰袍,換上紅妝,運筆尤為巧妙。這固然有「古辭」作依據,卻表現出詩人的創新。
第三句詩人進而發揮想象,精心刻畫了木蘭矛盾的內心世界:木蘭在戰鬥中固然很有英雄氣概,但在日常生活中卻不免「幾度思歸還把酒」,「幾度」二字,恰如其分地表現出這種內心矛盾的深刻性。作為一個封建時代的少女,木蘭有這樣一些感情,一點也不奇怪。難得的倒是詩人善於揭示其心靈深處的思歸之情,更增強了真實感。
最後問題落在「還把酒」上。是對景排愁?還是對月把酒?都不是,而是到「拂雲堆」上「把酒祝明妃」。拂雲堆,在今內蒙古自治區的烏喇特西北。堆上有神祠。明妃,即自請和番的王昭君。木蘭和昭君都是女性。她們來到塞上,一個從軍,一個「和戎」,處境和動機固然有別,但同樣都是為了紓國家之急。
而這等大事卻竟然由女兒家來承擔,自不能不令人感慨系之。「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這是唐代詩人戎昱《詠史》中的名句,和杜牧這首詩是比較合拍的。
王昭君和親,死留青塚,永遠博得後世的同情。木蘭為了安靖邊烽,萬里從戎,一直受到人們讚美。詩人通過「把酒」「祝明妃」,把木蘭對明妃的敬慕之情暗暗地透露出來,把木蘭內心的矛盾統一起來,運用烘托手法,使木蘭和昭君靈犀一點,神交千載,倍覺委婉動人。這無疑也正是本詩值得特別稱許之處。
(陶道恕)
贈別二首(其一)
贈別二首(其一)
杜牧
娉娉裊裊十三余,荳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文學藝術要不斷求新,因陳襲舊是無出息的。即使形容取喻,也貴獨到。從這個角度看看杜牧《贈別》,也不能不承認他做詩的「天才」。
此詩是詩人贈別一位相好的歌妓的,從同題另一首(「多情卻似總無情」)看,彼此感情相當深摯。不過那一首詩重在「惜別」,這一首卻重在讚頌對方的美麗,引起惜別之意。第一句就形容了一番:「娉娉裊裊」是身姿輕盈美好的樣子,「十三余」則是女子的芳齡。七個字中既無一個人稱,也不沾一個名詞,卻能給讀者完整、鮮明生動的印象,使人如目睹那美麗的倩影。其效果不下于「翩若驚鴻,宛若游龍;榮耀秋菊,華茂春松」(曹植《洛神賦》)那樣具體的描寫。全詩正面描述女子美麗的只這一句。就這一句還避實就虛,其造句真算得空靈入妙。第二句不再寫女子,轉而寫春花,顯然是將花比女子。「荳蔻」産於南方,其花成穗時,嫩葉卷之而生,穗頭深紅,葉漸展開,花漸放出,顏色稍淡。南方人摘其含苞待放者,美其名曰「含胎花」,常用來比喻處女。而「二月初」的荳蔻花正是這種「含胎花」,用來比喻「十三余」的小歌女,是形象優美而又貼切的。而花在枝「梢頭」,隨風顫裊者,當尤為可愛。所以「荳蔻梢頭」又暗自照應了「娉娉裊裊」四字。這裡的比喻不僅語新,而且十分精妙,又似信手拈來,寫出人似花美,花因人艷,說它新穎獨到是不過分的。一切「如花似玉」、「傾國傾城」之類比喻形容,在這樣的詩句面前都會黯然失色。而杜牧寫到這裡,似乎還是一個開始,他的才情尚未發揮盡致哩!
當時詩人正要離開揚州,「贈別」的對象就是他在幕僚失意生活中結識的一位揚州的歌妓。所以第三句寫到「揚州路」。唐代的揚州經濟文化繁榮,時有「揚一益(成都)二」之稱。「春風」句意興酣暢,渲染出大都會富麗豪華氣派,使人如睹十里長街,車水馬龍,花枝招展……。這裡歌台舞榭密集,美女如雲。「珠簾」是歌樓房櫳設置,「捲上珠簾」則看得見「高樓紅袖」。而揚州路上不知有多少珠簾,所有簾下不知有多少紅衣翠袖的美人,但「捲上珠簾總不如」!不如誰?誰不如?詩中都未明說,含吐不露,但讀者已完全能意會了。這裡「捲上珠簾」四字用得很不平常,它不但使「總不如」的結論更形象,更有說服力;而且將揚州珠光寶氣的繁華氣象一併傳出。詩用壓低揚州所有美人來突出一人之美,有眾星拱月的效果。《升庵詩話》云:「書生作文,務強此而弱彼,謂之『尊題』。」杜牧此處的修辭就是「尊題格」。但由於前兩句美妙的比喻,這裡「強此弱彼」的寫法顯得自然入妙。
杜牧此詩,從意中人寫到花,從花寫到春城閙市,從閙市寫到美人,最後又烘托出意中人。二十八字揮灑自如,遊刃有餘,真俊爽輕利之至。別情人不用一個「你(君、卿)」字;讚美人不用一個「女」字;甚至沒有一個「花」字、「美」字,「不著一字」而能「盡得風流」。語言空靈清妙,貴有個性。
(周嘯天)
贈別二首(其二)
贈別二首(其二)
杜牧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這一首抒寫詩人對妙齡歌女留戀惜別的心情。
齊、梁之間的江淹曾經把離別的感情概括為「黯然銷魂」四字。但這種感情的表現,卻因人因事的不同而千差萬別,這種感情本身,也不是「悲」、「愁」二字所能了得。杜牧此詩不用「悲」、「愁」等字,卻寫得坦率、真摯,道出了離別時的真情實感。
詩人同所愛不忍分別,又不得不分別,感情是千頭萬緒的。「多情卻似總無情」,明明多情,偏從「無情」着筆,著一「總」字,又加強了語氣,帶有濃厚的感情色彩。詩人愛得太深、太多情,以至使他覺得,無論用怎樣的方法,都不足以表現出內心的多情。別筵上,淒然相對,象是彼此無情似的。越是多情,越顯得無情,這種情人離別時最真切的感受,詩人把它寫出來了。「唯覺樽前笑不成」,要寫離別的悲苦,他又從「笑」字入手。一個「唯」字表明,詩人是多麼想面對情人,舉樽道別,強顏歡笑,使所愛歡欣!但因為感傷離別,卻擠不出一絲笑容來。想笑是由於「多情」,「笑不成」是由於太多情,不忍離別而事與願違。這種看似矛盾的情態描寫,把詩人內心的真實感受,說得委婉盡致,極有情味。
題為「贈別」,當然是要表現人的惜別之情。然而詩人又撇開自己,去寫告別宴上那燃燒的蠟燭,借物抒情。詩人帶著極度感傷的心情去看周圍的世界,於是眼中的一切也就都帶上了感傷色彩。這就是劉勰所說的:「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文心雕龍。物色》)。「蠟燭」本是有燭芯的,所以說「蠟燭有心」;而在詩人的眼裡燭芯卻變成了「惜別」之心,把蠟燭擬人化了。在詩人的眼裡,它那徹夜流溢的燭淚,就是在為男女主人的離別而傷心了。「替人垂淚到天明」,「替人」二字,使意思更深一層。「到天明」又點出了告別宴飲時間之長,這也是詩人不忍分離的一種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