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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女,是侍候他人的歌女。她們唱什麼是由聽者的趣味而定,可見詩說「商女不知亡國恨」,乃是一種曲筆,真正「不知亡國恨」的是那座中的欣賞者—封建貴族、官僚、豪紳。《後庭花》,即《玉樹後庭花》,據說是南朝荒淫誤國的陳後主所制的樂曲,這靡靡之音,早已使陳朝壽終正寢了。可是,如今又有人在這衰世之年,不以國事為懷,反用這種亡國之音來尋歡作樂,這怎能不使詩人產生歷史又將重演的隱憂呢!「隔江」二字,承上「亡國恨」故事而來,指當年隋兵陳師江北,一江之隔的南朝小朝廷危在旦夕,而陳後主依然沉湎聲色。「猶唱」二字,微妙而自然地把歷史、現實和想象中的未來串成一綫,意味深長。「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于婉曲輕利的風調之中,表現出辛辣的諷刺,深沉的悲痛,無限的感慨,堪稱「絶唱」。這兩句表達了較為清醒的封建知識分子對國事懷抱隱憂的心境,又反映了官僚貴族正以聲色歌舞、紙醉金迷的生活來填補他們腐朽而空虛的靈魂,而這正是衰敗的晚唐現實生活中兩個不同側面的寫照。
(趙其鈞)
秋浦途中
秋浦途中
杜牧
蕭蕭山路窮秋雨,淅淅溪風一岸蒲。
為問寒沙新到雁,來時還下杜陵無?
秋浦,即今安徽貴池,唐時為池州州治所在。會昌四年(
884)杜牧由黃州刺史移任池州刺史,正是涼秋九月,與「窮秋」句合,此詩似即為這次行役而發。二年前,杜牧受李德裕排擠,由比部員外郎外放黃州刺史,現在又改調池州,轉徙于僻左小邑間,這對於渴望刷新朝政、幹一番事業的詩人來說,自然是痛苦的。他的這種心緒,也曲折地表現在這首詩中。
這首七絶以韻取勝,妙在如淡墨一點,而四圍皆到。詩人把自己的感情密含在風景的描寫中,並不明白說出,卻能給人以深至的回味。一、二兩句採用對起之格,這在絶句中是不多的。它這樣用是為了排比刷色,增強景物的描繪性。寥寥幾筆,就把山程水驛、風雨淒迷的行旅圖畫生動地勾勒出來了。起句對仗,在絶句裡宜活脫而不板滯,象「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杜甫《絶句四首》),雖然色彩鮮活,卻跡近合掌,不是當行的家數。這裡卻不同,它筆勢夭矯,如珠走盤,有自然流轉之致。「蕭蕭」、「淅淅」兩個象聲詞,在這裡是互文,兼言風雨。並著「一岸蒲」三字以寫風,蓋風不可見,借蒲葉的搖動有聲而始見,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絶句講究出神奇于百煉,起別趣于寸心,要能曲折迴環,窮極變化。這首詩的頭兩句在外圍刷色,展示出一幅風雨淒其的畫面,下一步該如何發展、深入、掀起感情的漩渦呢?詩人把目光轉向了飛落寒汀的鴻雁,三、四兩句以虛間實,故設一問,陡然地翻起波瀾,可謂筆力奇橫,妙到毫顛。從構思方面說,它意味着:第一,沿著飛鴻的來路,人們的思想從眼前的實景延伸到遙遠的天邊,擴展了詩的畫面;第二,問及禽鳥,痴作一喻,顯見出旅程的孤獨與岑寂來;第三,寄情歸雁,反襯出詩人有家歸不得的流離之苦。這些意藴沒有直接說出,而是寓情於景,令人于恬吟密詠中體味而得。有不着一字,盡得風流的妙趣。第三句轉折得好,第四句就如順水下船一樣,自然湊泊,有着無限的風致。
「杜陵」,在長安西南,詩人朝夕難忘的老家—樊川,就在那裡。「來時還下杜陵無?」輕聲一問,就把作者對故鄉、對親人的懷念,就把他宦途的棖觸、覊旅的愁思,宛轉深致地表現出來了。
「樊南別有清秋思,不為斜陽不為蟬。」透過景物的描寫,蘊藉而含蓄地抒寫懷抱,表現情思,這是杜牧絶句的擅勝之處。徐獻忠云:「牧之詩含思悲淒,流情感慨,抑揚頓挫之節,尤其所長。」(《唐音癸簽》卷八引)持較本詩,可謂刌度皆合了。
(周篤文)
題桃花夫人廟
題桃花夫人廟
杜牧
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
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
晚唐人好為詠史絶句,卻不易作好。清人吳喬在《國爐詩話》中提出詠史詩兩條標準,一是思想內容要「出己意」,一是藝術表現要「用意隱然」—有含蓄的詩味。他舉為範例的作品之一是杜牧的「息媯詩」,就是這首《題桃花夫人廟》。
息媯是春秋時息君夫人(息,古國名,相當於今河南息縣西南),故稱息夫人,又稱桃花夫人。據《左傳》載,因蔡哀侯向楚王稱讚了息夫人的美貌,導致楚滅息。息夫人被擄進楚宮,後來生二子,即堵敖與成王。但她始終不說話。楚王追問其故,她答道:「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息夫人的不幸遭際及她無言的抗議,在舊時一向被傳為美談,唐時還有祭祀她的「桃花夫人廟」。
「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這一聯用詩歌形象概括了息夫人的故事。這裡沒有敘述,事件是通過描繪的語言和具體意象表現的。「細腰宮」即楚宮,它是根據「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的傳說翻造的,也就間接指刺了楚王的荒淫。這比直言楚宮自多一層含意。息夫人的不幸遭遇,根源也正系于楚王的荒淫,這裡,敘事隱含造語之中。在這「楚王葬盡滿城嬌」的「細腰宮」內,桃花又開了。「桃新」意味着春來,挑起下文「幾度春」三字:時光多麼容易流逝,然而時光又是多麼難挨啊。「桃生露井上」本屬成言(《宋書。樂志》),而「露桃」卻翻出新的意象,似暗喻「看花滿眼淚」的桃花夫人的嬌面(比較「梨花一枝春帶雨」)。「無言」是本事中主要情節,古語又有「桃李無言」,這是另一層雙關。「無言」加上「脈脈(含情)」,形象生動,表達出夫人的故國故君之思及失身的悲痛。而在無可告訴的深宮,可憐只有「無言」的桃花作她苦衷的見證了。兩句中,桃花與桃花夫人,景與情,難解難分,水乳交融,意境優美,詩味雋永。
詩人似乎要對息夫人一掬同情之淚了。及至第三句突然轉折,由脈脈含情的描述轉為冷冷一問時,讀者才知道那不過是欲抑先揚罷了。「至竟(到底)息亡緣底事?」息亡不正為夫人的顏色嗎?她的忍辱苟活,縱然無言,又豈能無咎無愧?這一問是對息夫人內心創傷的深刻揭示。這一點在息夫人對楚王問中原有所表現,卻一向未被人注意。
末句從對面着墨,引出另一個女子來。那就是晉代豪富石崇家的樂妓綠珠(「金谷」即石家名園)。權貴孫秀因向石崇求綠珠不得,矯詔收崇下獄。石崇臨捕時對綠珠嘆道:「我今為爾得罪。」綠珠含淚回答:「當效死於君前。」遂墜樓而死。其事與息媯頗類,但綠珠對權勢的反抗是那樣剛烈,相形之下息夫人只見懦弱了。這裡既無對綠珠的一字贊語,也無對息媯的一字貶詞,只是深情一嘆:「可憐金谷墜樓人!」然而褒貶俱在此中,令人覺得語意深遠。此句之妙,《甌北詩話》說得透徹:「以綠珠之死,形(即反襯)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見而詞語蘊藉,不顯露譏刺(即」用意隱然「),尤得風人之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