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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九峰樓寄張祜
登九峰樓寄張祜
杜牧
百感衷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
碧山終日思無盡,芳草何年恨即休。
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
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
宋人計有功的《唐詩紀事》載:「杜牧之守秋浦,與祜游,酷吟其宮詞。亦知樂天有非之之論。乃為詩曰:睫在眼前人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可知此詩系有感於白居易之非難張祜而發。長慶年間(
821─
824),白居易為杭州刺史,張祜請他貢舉自己去長安應進士試。白居易出題面試,把張祜置於徐凝之下,使頗有盛名的張祜大為難堪。杜牧事後得知,也很憤慨。會昌五年(
845)秋天,張祜從丹陽寓地來到池州看望出任池州刺史的杜牧。兩人遍游境內名勝,以文會友,交誼甚洽。此詩即作於此次別後。詩人把自己對白居易的不滿與對張祜的同情、慰勉和敬重,非常巧妙而有力地表現了出來。
這首詩純乎寫情,旁及景物,也無非為了映托感情。第一句用逆輓之筆,傾泄了滿腔感喟。眾多的感慨一齊湧上心頭,已經難於控制了。「角聲」句勢遒而意奇,為勾起偌多感嘆的「誘因」。這一聯以先果後因的倒裝句式,造成突兀、警聳的藝術效果。「孤起」二字,警醒俊拔,高出時流甚遠。一樣的斜陽畫角,用它一點染,氣格便覺異樣,似有一種曠漠、淒咽的情緒汩汩從行間流出。角聲本無所謂孤獨,是岑寂的心境給它抹上了這種感情色彩。彳亍舊地,獨憑欄杆,自然要聯想到昔日同遊的歡樂,相形之下,更顯得獨遊的淒黯了。三、四句承上而來,抒發別情。對面的青山──前番是把臂同遊的處所;夾道的芳草──伴隨着友人遠去天涯。翠峰依舊,徒添知己之思;芳草連天,益增離別之恨。離思是無形的,把它寄寓在路遠山長的景物中,便顯得豐滿、具體,情深意長了。「芳草」又是賢者的象徵。《楚辭。九章。思美人》云:「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即以之比有德君子。詩人正是利用這種具有多層意藴的詞語暗示讀者,引發出豐富的聯想來,思致活潑,宛轉關情。五、六兩句思筆俱換,由抽繹心中的懷想,轉為安慰對方。目不見睫,喻人之無識,這是對白居易的微詞。「道非身外」,稱頌張祜詩藝之高,有道在身,又何必向別處追求呢?這是故作理趣語,來慰藉自傷淪落的詩友。自此,詩的境界為之一換,格調也迥然不同,可見作者筆姿的靈活多變。七、八句就此更作發揮。「誰人得似」即無人可比之意,推崇之高,無以復加。末句「千首詩輕萬戶侯」補足「誰人得似」句意,大開大合,結構嚴謹。在杜牧看來,張祜把詩歌看得比高官厚祿更重,有誰及得上他的清高豁達呢?
這首詩結響遒勁,由後向前,層層揭起,恰似倒捲簾櫳,一種如虹意氣照徹全篇,化盡涕洟,並成酣暢。這種旋折迴蕩的藝術腕力,是很驚人的。
一首詩裡表現出這麼複雜的感情,有紛挐的棖觸,綿渺的情思,氣類的感憤,理趣的闡發和名士所特具的灑脫與豪縱。風骨錚錚,窮極變化。喜怒言笑,都是杜牧的自家面目。小杜的俊邁、拗峭,深于感慨的詩風,于此也可略窺究竟了。
(周篤文)
九日齊山登高
九日齊山登高
杜牧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
這首詩是唐武宗會昌五年(
845)杜牧任池州刺史時的作品。「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重陽佳節,詩人和朋友帶著酒,登上池州城東南的齊山。江南的山,到了秋天仍然是一片縹青色,這就是所謂翠微。人們登山,彷彿是登在這一片可愛的顏色上。由高處下望江水,空中的一切景色,包括初飛來的大雁的身影,都映在碧波之中,更顯得秋天水空的澄肅。詩人用「涵」來形容江水彷彿把秋景包容在自己的懷抱裡,用「翠微」這樣美好的詞來代替秋山,都流露出對於眼前景物的愉悅感受。這種節日登臨的愉悅,給詩人素來抑鬱不舒的情懷,注入了一股興奮劑。「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他面對著秋天的山光水色,臉上浮起了笑容,興緻勃勃地折下滿把的菊花,覺得應該插個滿頭歸去,才不辜負這一場登高。詩人意識到,塵世間象這樣開口一笑,實在難得,在這種心境支配下,他象是勸客,又象是勸自己:「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斟起酒來喝吧,只管用酩酊大醉來酬答這良辰佳節,無須在節日登臨時為夕陽西下、為人生遲暮而感慨、怨恨。這中間四句給人一種感覺:詩人似乎想用偶然的開心一笑,用節日的醉酒,來掩蓋和消釋長期積在內心中的鬱悶,但鬱悶仍然存在着,塵世終歸是難得一笑,落暉畢竟就在眼前。於是,詩人進一步安慰自己:「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春秋時,齊景公游于牛山,北望國都臨淄流淚說:「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詩人由眼前所登池州的齊山,聯想到齊景公的牛山墜淚,認為象「登臨恨落暉」所感受到的那種人生無常,是古往今來盡皆如此的。既然並非今世才有此恨,又何必象齊景公那樣獨自傷感流淚呢?
有人認為這首詩是將「抑鬱之思以曠達出之」,從詩中的確可以看出情懷的鬱結,但詩人倒不一定是故意用曠達的話,來表現他的苦悶,而是在登高時交織着抑鬱和欣喜兩種情緒。詩人主觀上未嘗不想用節日登高的快慰來排遣抑鬱。篇中「須插」、「但將」、「不用」以及「何必」等詞語的運用,都可以清楚地讓人感受到詩人情感上的掙扎。至于實際上並沒有真正從抑鬱中掙扎出來,那是另一回事。
詩人的愁悶何以那樣深、那樣難以驅遣呢?除了因為杜牧自己懷有很高的抱負而在晚唐的政治環境中難以得到施展外,還與這次和他同遊的人,也就是詩中所稱的「客」有關。這位「客」不是別人,正是詩人張祜,他比杜牧年長,而且詩名早著。穆宗時令狐楚賞識他的詩才,曾上表推薦,但由於受到元稹的排抑,未能見用。這次張祜從江蘇丹陽特地趕來拜望杜牧。杜牧對他的被遺棄是同情的,為之憤憤不平。因此詩中的抑鬱,實際上包含了兩個人懷才不遇、同病相憐之感。這才是詩人無論怎樣力求曠達,而精神始終不佳的深刻原因。
詩人的曠達,在語言情調上表現為爽利豪宕;詩人的抑鬱,表現為「塵世難逢開口笑」、「不用登臨恨落暉」、「牛山何必獨沾衣」的淒惻低回,愁情拂去又來,愈排遣愈無能為力。這兩方面的結合,使詩顯得爽快健拔而又含思淒惻。
(余恕誠)
齊安郡中偶題二首(其一)
齊安郡中偶題二首(其一)
杜牧
兩竿落日溪橋上,半縷輕煙柳影中。
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迴首背西風。
這首詩標明「偶題」,應是一首即景抒情之作。詩人在秋風乍起的季節、日已偏西的時光,把偶然進入視線的溪橋上、柳岸邊、荷池中的景物,加以藝術剪裁和點染,組合成一幅意象清幽、情思蘊結的畫圖。在作者的妙筆下,畫意與詩情是完美地融為一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