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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去鳥來山色裡,人歌人哭水聲中。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
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這首七律寫於唐文宗開成年間。當時杜牧任宣州(今安徽宣城)團練判官。宣城城東有宛溪流過,城東北有秀麗的敬亭山,風景優美。南朝詩人謝朓曾在這裡做過太守,杜牧在另一首詩裡稱為「詩人小謝城」。城中開元寺(本名永樂寺),建於東晉時代,是名勝之一。杜牧在宣城期間經常來開元寺游賞賦詩。這首詩抒寫了詩人在寺院水閣上,俯瞰宛溪,眺望敬亭時的古今之慨。
詩一開始寫登臨覽景,勾起古今聯想,造成一種籠罩全篇的氣氛:六朝的繁華已成陳跡,放眼望去,只見草色連空,那天淡雲閒的景象,倒是自古至今,未發生什麼變化。這種感慨固然由登臨引起,但聯繫詩人的經歷看,還有更深刻的內在因素。詩人此次來宣州已經是第二回了。八年前,沈傳師任宣歙觀察使(治宣州)的時候,他曾在沈的幕下供職。這兩次的變化,如他自己所說:「我初到此未三十,頭腦釤利筋骨輕。」「重遊鬢白事皆改,唯見東流春水平。」(《自宣州赴官入京,路逢裴坦判官歸宣州,因題贈》)這自然要加深他那種人世變易之感。這種心情滲透在三、四兩句的景色描寫中:敬亭山象一面巨大的翠色屏風,展開在宣城的近旁,飛鳥來去出沒都在山色的掩映之中。宛溪兩岸,百姓臨河夾居,人歌人哭,摻合著水聲,隨着歲月一起流逝。這兩句似乎是寫眼前景象,寫「今」,但同時又和「古」相溝通。飛鳥在山色裡出沒,固然是向來如此,而人歌人哭,也並非某一片刻的景象。「歌哭」語出《禮記。檀弓》:「晉獻文子成室,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奐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國族于斯。‘「」歌哭「言喜慶喪弔,代表了人由生到死的過程。」人歌人哭水聲中「,宛溪兩岸的人們就是這樣世世代代聚居在水邊。這些都不是詩人一時所見,而是平時積下的印象,在登覽時被觸發了。接下去兩句,展現了時間上並不連續卻又每每使人難忘的景象:一是深秋時節的密雨,象給上千戶人家掛上了層層的雨簾;一是落日時分,夕陽掩映着的樓台,在晚風中送出悠揚的笛聲。兩種景象:一陰一晴;一朦朧,一明麗。在現實中是難以同時出現的。但當詩人面對著開元寺水閣下這片天地時,這種雖非同時,然而卻是屬於同一地方獲得的印象,彙集復合起來了,從而融合成一個對宣城、對宛溪的綜合而長久性的印象。這片天地,在時間的長河裡,就是長期保持着這副面貌吧?這樣,與」六朝文物草連空“相映照,那種文物不見、風景依舊的感慨,自然就愈來愈強烈了。客觀世界是持久的,歌哭相迭的一代代人生卻是有限的。這使詩人沉吟和低回不已,於是,詩人的心頭浮動着對范蠡的懷念,無由相會,只見五湖方向,一片參差煙樹而已。五湖指太湖及與其相屬的四個小湖,因而也可視作太湖的別名。從方位上看,它們是在宣城之東。春秋時范蠡曾輔助越王勾踐打敗吳王夫差,功成之後,為了避免越王的猜忌,乘扁舟歸隱于五湖。
他徜徉在大自然的山水中,為後人所艷羡。詩中把宣城風物,描繪得很美,很值得流連,而又慨嘆六朝文物已成過眼雲煙,大有無法讓人生永駐的感慨。這樣,游于五湖享受着山水風物之美的范蠡,自然就成了詩人懷戀的對象了。
詩人的情緒並不高,但把客觀風物寫得很美,並在其中織入「鳥去鳥來山色裡」、「落日樓台一笛風」這樣一些明麗的景象,詩的節奏和語調輕快流走,給人爽利的感覺。明朗、健爽的因素與低回惆悵交互作用,在這首詩裡體現出了杜牧詩歌的所謂拗峭的特色。
(余恕誠)
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時牧欲赴官歸京
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時牧欲赴官歸京
杜牧
日暖泥融雪半消,行人芳草馬聲驕。
九華山路雲遮寺,清弋江村柳拂橋。
君意如鴻高的的,我心懸旆正搖搖。
同來不得同歸去,故國逢春一寂寥!
這首詩在寫景上很成功,從中可以領略到古代詩詞中寫景的種種妙用。
此詩作於開成四年(
839)春,在宣州(治所在今安徽宣城)做官的杜牧即將離任,回京任職。他的朋友、在宣州任判官的裴坦要到舒州(治所在今安徽潛山)去,詩人便先為他送行,並賦此詩相贈。且看它是怎樣着筆的吧:「日暖泥融雪半消,行人芳草馬聲驕。」詩一出手,就用明快的色調,簡潔的筆觸,勾畫出一幅「春郊送別圖」:一個初春的早晨,和煦的太陽照耀着大地,積雪大半已消融,解凍的路面佈滿泥濘,經冬的野草茁出了新芽,原野上一片青蔥。待發的駿馬興奮地踢着蹄,打着響鼻,又不時仰頭長嘶,似乎在催促主人上路……這兩句詩不只是寫景而已,它還交代了送行的時間、環境,渲染了離別時的氛圍。
三、四兩句又展示了兩幅美景:「九華山路雲遮寺,清弋江村柳拂橋。」一幅是懸想中雲霧繚繞的九華山路旁,寺宇時隱時現。九華山是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之一,有「佛國仙城」之稱。山在池州青陽(今屬安徽)西南,為宣州去舒州的必經之處。「九華山路」暗示裴坦的行程。一幅是眼前綠水環抱的青弋江村邊,春風楊柳,輕拂橋面。青弋江在宣城西,江水紺碧,景色優美。「清弋江村」,點明送別地點。「雲遮寺」,「柳拂橋」,最能體現地方風物和季節特色,同時透出詩人對友人遠行的關切和惜別時的依戀之情。這裡以形象化描繪代替單調冗長的敘述,語言精煉優美,富有韻味。兩句一寫山間,一寫水邊,一寫遠,一寫近,靜景中包含着動態,畫面形象而鮮明,使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以上四句通過寫景,不露痕跡地介紹了環境,交代了送行的時間和地點,暗示了事件的進程,手法是十分高妙的。後面四句,借助景色的襯托,抒發惜別之情,更見詩人的藝術匠心。
「君意如鴻高的的,我心懸旆正搖搖」,敘寫行者與送行者的不同心境。的的,是鮮明的樣子。裴坦剛中進士不久,春風得意,躊躇滿志,象鴻雁那樣展翅高飛。所以,儘管在離別的時刻,也仍然樂觀、開朗。而杜牧的心情是兩樣的。他宦海浮沉,不很得意。現在要與好友離別,臨歧執手,更覺「心搖搖然如懸旌而無所終薄」(《史記。蘇秦傳》),一種空虛無着、悵然若失的感覺油然而生。
最後兩句把「送裴坦」和自己將要「赴官歸京」兩重意思一齊綰合,寫道:「同來不得同歸去,故國逢春一寂寥!」兩人原來是一起從京城到宣州任職的,現在卻不能一同回去了,想到在這風光明媚的春日裡,隻身回到京城以後,將會感到多麼寂寞啊!
詩的前半部分環境描寫與後半部分詩人惆悵心情構成強烈對比:江南的早春,空氣是那樣清新,陽光是那樣明亮,芳草是那樣鮮美,人(裴坦)是那樣倜儻風流,熱情自信,周圍一切都包孕着生機,充滿了希望;而自己呢?並沒有因此感到高興,反而受到刺激,更加深了內心的痛苦。這裡是以江南美景反襯人物的滿腹愁情。花鳥畫中有一種「背襯」的技法,就是在畫絹的背面著上潔白的鉛粉,使正面花卉的色彩越發嬌艷動人。這首詩寫景入妙,也正是用的這種「反襯」手法。
(周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