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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得到這種內心的寧靜,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迫害我的人在無所不用其極仇恨我時,卻被敵意矇住了眼睛,忘了使用一計;他們把他們的全部招數一下子全都使了出來,而不是隨時準備給我新的打擊,使我永遠處于層出不窮的痛苦之中。如果他們的計謀更深,隨時讓我還存一綫希望,那麼,他們就會使我依然處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他們還可用他們的圈套,使我成為任憑他們擺佈的玩物,使我的希望落空而受新的折磨,新的痛苦。然而他們卻是把他們的全部能耐一下子都施展出來;他們既然對我不留餘地,也就使自己黔驢技窮。他們對我的誹謗、貶低、嘲弄、污辱早已無以復加,當然不會有所緩和,但也無法再有所增強,我也無法從中脫逃。他們已如此急於把我推到苦難的頂峰,以致全部人間的力量,再加上地獄中的一切詭計,也不能再使之有所增長。肉體的痛苦不但不能增加我的苦楚,反而使我忘掉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它在使我高聲叫喊時,也許可以使我免于呻吟,而我肉體的痛苦也許可以暫時平息我心靈的創傷。
既然他們已經無所不用其極,我為什麼還要怕他們呢?他們既然已不能使我的處境更糟,也就不能再使我產生什麼恐慌。他們已使我從此免于不安和恐懼,這對我倒是一個寬慰。現實的痛苦對我起不了多大作用;我很容易頂住身受的痛苦,而對擔心會降到頭上的痛苦就不然了。我那驚人的想象力把這樣的痛苦交織起來,反覆端詳,推而廣之,擴而大之。期待痛苦比身受痛苦給我的折磨更勝過百倍;對我來說,威脅比打擊更加可怕。這樣的痛苦一旦來到,那麼事實就把這痛苦原來孕育着的想象的成分除去了,從而暴露出它本身究竟有多大份量。這時,我就覺得它比我原來設想的要輕得多,甚至就在忍受時,也覺得舒了一口氣。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我得以免于任何新的擔心,免于在心懷希望時感到不安,單憑習慣的力量就足以使我一天比一天地更能忍受這不能變得更壞的處境,而當我的感情隨着時日的遷移而逐漸遲鈍時,他們也就無法再把它煽動起來。這就是迫害我的人在把他們的全部解數心懷敵意地一次施展出來時給我帶來的好處。他們對我已經無所施其伎,使我從此就可以對他們毫不在乎了。
不到兩個月以前,我的心恢復了徹底的平靜。很久以來我就什麼也不再害怕了;然而我還存着希望,而這份希望時隱時現,成為一種誘餌,我思慮萬千,因為這一希望在不斷地激動我的心。一件始料所不及的慘事指本書《漫步之二》中所說的那次事故。在那次事故後,盧梭看到了人們在他身後會怎樣對待他。終於抹去了我心頭這一綫微弱的希望之光,使我看到我那今生無法逆轉的命運,從而反得以重獲安寧。
當我一旦看出這陰謀的全部規模時,我就永遠放棄了在我生前重新把公眾爭取到我這一邊來的念頭;這種恢復,由於不再可能是有來有往的行動,甚至也不會對我有多大用處。人們即使想回到我身邊來也是枉然,他們再也找不到我了。由於他們曾如此鄙視我,所以跟他們的交往也會是索然乏味,甚至成為一種負擔,而我生活在孤寂之中要比生活在他們之中幸福百倍。他們已把社交生活的樂趣從我心中連根拔除了。在我這樣的年齡,這樣的樂趣再也不可能在我的心中萌發;為時已經太晚了。從此以後,不管他們對我行好還是使壞,我對他們的所作所為都已感到毫無所謂,也不管我的同代人做些什麼,他們對我也永遠是無足輕重的了。
但我還是寄希望于未來,希望較優秀的一代在更好地考察這一代對我的評斷、更好地考察這一代對我的所作所為時,將不難看清我的本來面目。正是這一希望促使我寫出了我的《對話錄》,啟發我作出萬千愚蠢的嘗試來使這部《對話錄》能傳諸後世指一七七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企圖將這部作品的手稿藏進巴黎聖母院的主祭壇中,以及又將此書內容摘要抄寫多份,在街上散髮。請參看《譯者前言》。。這個希望雖然渺茫,卻曾使我心潮澎湃,就跟我當年還在當代尋找一顆正直的心的時候那樣,而儘管我把我的希望寄託于遙遠的將來,它卻照樣使我成為今天大家取笑的對象。我在《對話錄》中說出了我的期待據以建立的基礎。我那時錯了。我幸而及時感到了這一點,還能在我最後時刻到來之前得到一個充分安定、絶對寧靜的階段。這一階段開始於我現在所談的時期,而我有理由相信,它是不會再中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