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魂恆隨常明行,但相去四五尺,即覺熾如烈焰,不得近,後熱稍減,漸近至二三尺,又漸近至尺許,昨乃都不覺熱,始得附之。又言初訊時,魂亦隨之刑部,指其門乃廣西司。按所言月日,果檢得舊案。問其屍,雲在河岸第幾柳樹旁,掘之亦得,尚未壞。
呼其父使辨識,長慟曰:吾兒也。以事雖幻杳,而證驗皆真,且訊問時呼常明名,則忽似夢醒,作常明語。呼二格名,則忽似昏醉,作二格語。互辯數四始款伏。
又父子絮語家事,一一分明,獄無可疑,乃以實狀上聞。論如律。命下之日,魂喜甚,本賣糕為活,忽高唱賣糕一聲,父泣曰:久不聞此,宛然生時聲也。問兒當何往,曰:吾亦不知,且去耳。
自是再問常明,不復作二格語矣。
*****
南皮張副使受長,官河南開歸道,夜閲一讞牘,沉吟自語曰:自剄死者,刀痕當入重而出輕,今入輕出重,何也?忽聞背後太息曰:公尚解事。回顧無一人,喟然曰:甚哉,治獄可畏也。此幸不誤,安保他日不誤耶?逐移疾而歸。
*****
先叔母高宜人之父,諱榮祉,官山西陵川令。有一舊玉馬,質理不甚白潔,而血浸斑斑,斫紫檀為座承之。恆置幾上,其前足本為雙跪欲起之形,一日左足忽伸出於座外。高公大駭,閣署傳視曰:此物程朱不能格也。
一館賓曰:凡物歲久則為妖。得人精氣多,亦能為妖,此理易明,無足怪也。眾議碎之,猶豫未決。次日仍屈還故形。
高公曰:是真有知矣。投熾爐中,似微有呦呦聲。後無他異,然高氏自此漸式微。高宜人云:此馬鍛三日,裂為兩段,尚及見其半身。
又武清王慶垞曹氏廳柱,忽生牡丹二朵,一紫一碧,瓣中脈絡如金絲,花葉葳蕤。越七八日乃萎落,其根從柱而出,紋理相連,近柱二寸許,尚是枯木,以上乃漸青。先太夫人,曹氏甥也,小時親見之。咸曰瑞也,外祖雪峰先生曰:物之反常者為妖,何瑞之有!曹氏亦式微。
*****
先外祖母言,曹化淳死,其家以前明玉帶殉,越數年墓前恆見一白蛇。後墓為水嚙,棺壞朽。改葬之日,他珍物俱在,視玉帶則亡矣。蛇身節節有紋,尚似帶形,豈其悍鷙之魄,托玉而化歟?
*****
外祖張雪峰先生,性高潔,書室中幾硯精嚴,圖史整肅,恆鐍其戶,必親至乃開。院中花木翳如,莓苔綠縟,僮婢非奉使令,亦不敢輕踏一步。舅氏健亭公,年十一二時,乘外祖他出,私往院中樹下納涼。聞室內似有人行,疑外祖已先歸,屏息從窗隙窺之,見竹椅上坐一女子,靚妝如畫,椅對面一大鏡,高可五尺,鏡中之影,乃是一狐。
懼弗敢動,竊窺所為,女子忽自見其影,急起繞鏡四周呵之。鏡昏如霧,良久歸坐,鏡上呵跡亦漸消。再視其影,則亦一好女子矣。恐為所見,躡足而歸。
後私語先姚安公。姚安公嘗為諸孫講大學修身章,舉是事曰:明鏡空空,故物無遁影。然一為妖氣所翳,尚失真形,況私情偏倚,先有所障者乎?又曰:非惟私情為障,即公心亦為障,正人君子,為小人乘其機而反激之,其固執決裂,有轉致顛倒是非者。昔包孝肅之吏,陽為弄權之狀,而應杖之囚,反不予杖,是亦妖氣之翳鏡也。
故正心誠意,必先格物致知。
*****
有賣花老婦言,京師一宅近空圃,圃故多狐。有麗婦夜逾短垣與鄰家少年狎,懼事泄,初詭托姓名,歡昵漸洽,度不相棄,乃自冒為圃中狐女。少年悅其色,亦不疑拒。久之,忽婦家屋上,擲瓦罵曰:我居圃中久,小兒女戲拋磚石,驚動鄰裡或有之,實無冶蕩蠱惑事。
汝奈何污我?事乃泄。異哉,狐媚恆托於人,此婦乃托于狐。人善媚者比之狐,此狐乃貞於人。
*****
有游士以書畫自給,在京師納一妾,甚愛之。或遇宴會,必袖果餌以貽妾,亦甚相得。無何病革,語妾曰:吾無家,汝無歸;吾無親屬,汝無依;吾以筆墨為活,吾死汝琵琶別抱,勢也,亦理也。吾無遺債累汝,汝亦無父母兄弟掣肘,得行己志,可勿受錙銖聘金,但與約歲時許汝祭我墓,則吾無恨矣。
妾泣受教,納之者亦如約,又甚愛之。然妾恆鬱鬱憶舊恩,夜必夢故夫同枕席,睡中或妮妮囈語。夫覺之,密延術士鎮以符籙,夢語止而病漸作,馴至綿惙。臨歿,以額叩枕曰:故人情重,實不能忘,君所深知,妾亦不諱。
昨夜又見夢曰:久被驅遣,今得再來,汝病如是,何不同歸?已諾之矣。能邀格外之惠,還妾屍于彼墓,當生生世世,結草啣環。不情之請,惟君圖之。語訖奄然。
夫亦豪士,慨然曰:魂已往矣,留此遺蛻何為?楊越公能合樂昌之鏡,吾不能合之泉下乎!竟如所請。此雍正甲寅乙卯間事。余時年十一二,聞人述之,而忘其姓名。余謂再嫁,負故夫也;嫁而有二心,負後夫也,此婦進退無據焉。
何子山先生亦曰:憶而死,何如殉而死乎?何勵庵先生則曰:春秋責備賢者,未可以士大夫之義,律兒女子,哀其遇可也,憫其志可也。
*****
屠者許方嘗擔酒二罌夜行,倦息大樹下。月明如晝,遠聞嗚嗚聲,一鬼自叢墓中出,形狀可怖。乃避入樹後,持擔以自衛。鬼至罌前,躍舞大喜,遽開飲。
盡一罌,尚欲開其第二罌,緘甫半啟,已頽然倒矣。許恨甚,且視之似無他技,突舉擔擊之,如中虛空,因連與痛擊,漸縱馳委地,化濃煙一聚。恐其變幻,更捶百餘,其煙平鋪地面,漸散漸開,痕如淡墨,如輕穀,漸癒散愈薄,以至於無。蓋已澌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