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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筆交易的將來,自然是在運命手裡;女兒本姓「碰」,由她去碰罷了!但可知的, 運命決不加惠于她!第一幕的戲已啟示於我們了!照妻所說,那夥計必無這樣耐心,撫養她 成人長大!他將像豢養小豬一樣,等到相當的肥壯的時候,便賣給屠戶,任他宰割去;這其 間他得了賺頭,是理所當然的!但屠戶是誰呢?在她賣做丫頭的時候,便是主人!「仁慈 的」主人只宰割她相當的勞力,如養羊而剪它的毛一樣。到了相當的年紀,便將她配人。能 夠這樣,她雖然被撳在丫頭坯裡,卻還算不幸中之幸哩。但在目下這錢世界裡,如此大方的 人究竟是少的;我們所見的,十有六七是刻薄人!她若賣到這種人手裡,他們必拶榨她過量 的勞力。供不應求時,便罵也來了,打也來了!等她成熟時,卻又好轉賣給人家作妾;平常 拶榨的不夠,這兒又找補一個尾子!偏生這孩子模樣兒又不好;入門不能得丈夫的歡心,容 易遭大婦的凌虐,又是顯然的!她的一生,將消磨于眼淚中了!也有些主人自己收婢作妾 的;但紅顏白髮,也只空斷送了她的一生!和前例相較,只是五十步與百步而已。——更可 危的,她若被那夥計賣在妓院裡,老鴇才真是個令人肉顫的屠戶呢!我們可以想到:她怎樣 逼她學彈學唱,怎樣驅遣她去做粗活!怎樣用藤筋打她,用針刺她!怎樣督責她承歡賣笑! 她怎樣吃殘羹冷飯!怎樣打熬着不得睡覺!怎樣終於生了一身毒瘡!她的相貌使她只能做下 等妓女;她的淪落風塵是終生的!她的悲劇也是終生的!——唉!七毛錢竟買了你的全生命 ——你的血肉之軀竟抵不上區區七個小銀元麼!生命真太賤了!生命真太賤了!
因此想到自己的孩子的運命,真有些膽寒!錢世界裡的生命市場存在一日,都是我們孩 子的危險!都是我們孩子的侮辱!您有孩子的人呀,想想看,這是誰之罪呢?這是誰之責呢?
4月
9日,寧波作原載《我們的七月》
航船中的文明
第一次乘夜航船,從紹興府橋到西興渡口。
紹興到西興本有汽油船。我因急於來杭,又因年來逐逐于火車輪船之中,也想「回到」 航船裡,領略先代生活的異樣的趣味;所以不顧親戚們的堅留和勸說(他們說航船裡是很苦 的),毅然決然的于下午六時左右下了船。有了「物質文明」的汽油船,卻又有「精神文 明」的航船,使我們徘徊其間,左右顧而樂之,真是二十世紀中國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兩個軍弁是例外。滿船沒有一個士大夫;我區區或者可充 個數兒,——因為我曾讀過幾年書,又忝為大夫之後——但也是例外之例外!真的,那班士 大夫到哪裡去了呢?這不消說得,都到了輪船裡去了!士大夫雖也擎着大旗擁護精神文明, 但千慮不免一失,竟為那物質文明的孫兒,滿身洋油氣的小頑意兒騙得定定的,忍心害理的 撇了那老相好。於是航船雖然照常行駛,而光彩已減少許多!這確是一件可以慨嘆的事;而 「國粹將亡」的呼聲,似也不是徒然的了。嗚呼,是誰之咎歟?
既然來到這「精神文明」的航船裡,正可將船裡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虛此一行。 但從那裡下手呢?這可有些為難,躊躇之間,恰好來了一個女人。——我說「來了」,彷彿 親眼看見,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來了」,是在聽見她尖鋭的語音的時候。至于她的面 貌,我至今還沒有看見呢。這第一要怪我的近視眼,第二要怪那襲人的暮色,第三要怪—— 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後面;那女人離我至少 有兩丈遠,所以便不可見其臉了。且慢,這樣左怪右怪,「其詞若有憾焉」,你們或者猜想 那女人怎樣美呢。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我也曾「約略的」看來,都是鄉下的黃面婆而已。 至于尖鋭的語音,那是少年的婦女所常有的,倒也不足為奇。然而這一次,那來了的女人的 尖鋭的語音竟致勞動區區的執筆者,卻又另有緣故。在那語音裡,表示出對於航船裡精神文 明的抗議;她說,「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後面來,(因前面太擠,實無他故,合併 聲明,)而航船裡的「規矩」是不許的。船家攔住她,她仗着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臉皮, 大着膽子,慢慢的說了那句話。她隨即坐在原處,而「批評家」的議論繁然了。一個船家在 船沿上走着,隨便的說,「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錯。做秤鈎的也是鐵,做秤錘的也是 鐵,做鐵錨的也是鐵,都是鐵呀!」這一段批評大約十分巧妙,說出諸位「批評家」所要說 的,於是眾喙都息,這便成了定論。至于那女人,事實上早已坐下了:「孤掌難鳴」,或者 她飽飫了諸位「批評家」的宏論,也不要鳴了罷。「是非之心」,雖然「人皆有之」,而撐 船經商者流,對於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這樣「詳明」,也着實虧他們了。中國畢竟是禮 義之邦,文明之古國呀!——我悔不該亂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