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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
1781年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一書發表時為止,可能看起來一直好像笛卡爾、斯賓諾莎和萊布尼茲的老哲學傳統漸漸要被新的經驗主義方法明確地壓倒。不過這種新方法卻從未在德國各大學中盛行,而且自
1792年以後,大家把法國大革命裡各種恐怖慘事的責任都歸給了它。類如柯勒律治這般中途變卦的革命派,得到了康德作他們反對法國無神論的精神後盾。德國人在抵抗法國人之際,滿願有一種德國哲學支持他們。甚至法國人,在拿破崙敗亡後,對反雅各賓主義的任何武器也盡歡迎。這種種因素都于康德有利。
康德有如達爾文,引起了一個當初他會深惡痛絶的運動。
康德是個自由主義者、民主主義者、和平主義者,但自稱發展他的哲學的那些人滿不是這種人。或者說,假使他們還自名為自由主義者,他們就是另一號的自由主義者。在盧梭和康德以後,歷來有兩派自由主義,這兩派不妨區分為「冷頭腦派」和「柔心腸派」。「冷頭腦派」經由邊沁、李嘉圖和馬克思,按邏輯的階段發展到史達林;「柔心腸派」按另外一些邏輯階段,經過費希特、拜倫、卡萊爾和尼采,發展到希特拉。自然,這個說法過于簡括,不夠十分正確,但是也可算一種幫助記憶的指掌圖。思想演進的階段向來帶有一種簡直可以說是黑格爾辯證法的性質:各種學說通過一些似乎都很自然的步驟,發展成了其對立面。但是這種發展從來不是完全出於思想的內在活動;它一向為外界狀況及外界狀況在人情感中的反映所左右。可以用一個最顯著的事實說明實情如此。自由主義思想在美國沒經過這個發展的任何一段,到今天還保持洛克所講的那個樣子。
擱下政治不談,我們來考察考察哲學上的兩個學派的不同點,這兩派大體可以區分為大陸派和英國派。
首先是方法的不同。英國哲學比起大陸哲學來,明細而帶片段性;自己每承認某個一般原理,就着手審查這原理的種種應用,按歸納方式去證明它。所以,休謨在宣佈沒有任何觀念不具有前行的印象以後,隨即進而研究以下的異議:假定你眼下看見兩種彼此相似而不全同的色調,並且假定你從未見過一種恰恰介乎二者之間的色調,你是不是仍舊能想像這樣一種色調?他對這問題不下論斷,而且以為即使下一個違反他的一般原理的論斷,也不會成為他的致命傷,因為他的原理不是邏輯性的而是經驗性的。再舉一個對比的反例,萊布尼茲想要確立他的單子論時,他大致是這樣議論的:凡複雜的東西都必是由一些簡單部分組成的;簡單的東西不會有廣延;所以說萬物全是由不具有廣延的各部分組成的。但是不具有廣延的東西非物質。所以,事物的終極組成要素不是物質的,而若不是物質的,便是精神的。因此,桌子實際是一堆靈魂。
這裡,方法的不同可以這樣來刻畫其特徵:在洛克或休謨,根據對大量事實的廣泛觀察,得出一個比較有限的結論;
相反,萊布尼茲在針尖似的邏輯原則上按倒金字塔式矗立起一個演繹巨廈。在萊布尼茲,假若原則完全正確而步步演繹也徹底牢靠,萬事大吉;但是這個建築不牢穩,哪裡微有一點裂罅,就會使它坍倒瓦解。反之,洛克和休謨不然,他們的金字塔基底落在觀測事實的大地上,塔尖不是朝下,是朝上的;因此平衡是穩定的,什麼地方出個裂口可以修繕而不至于全盤遭殃。康德打算吸取一些經驗主義的東西,此後上述方法上的差別照舊存在:一方從笛卡爾到黑格爾,另一方從洛克到約翰‧斯圖亞特‧穆勒,這種差別保持不變。
方法上的差別是和其它種種差別相關連的。先說形而上學。
笛卡爾提出了一些關於神存在的形而上學證明,其中最重要的證明是十一世紀時坎特伯雷大主教聖安瑟勒姆首創的。斯賓諾莎有一個泛神論的神,那在正統教徒看來根本不是神;不管是不是神,反正斯賓諾莎的議論本質上是形而上學的議論,而且能夠歸源於每個命題必有一個主語和一個謂語之說(固然,他也許沒領會到這一點)。萊布尼茲的形而上學也出於同一個根源。
在洛克,他所開創的哲學方向尚未得到充分發展;他承認笛卡爾的關於神存在的證明妥實有據。貝克萊創造了一個全新的證明;但是休謨——到休謨,這種新哲學臻于完成——完全否定了形而上學,他認為在形而上學所處理的那些題目上面下推理功夫,什麼也發現不了。這種見解在經驗主義學派中持續存在,而相反的見解,略經修改,則持續存在於康德和他的弟子們的學說中。
在倫理學方面,這兩派有同樣的區分。
由前文知道,洛克認為快樂就是善,這是整個十八、十九世紀在經驗主義者中間流行的意見。相反,經驗主義者的敵派蔑視快樂,以為快樂卑下,他們有種種顯得較崇高的倫理體系。霍布士重視權力,斯賓諾莎在一定程度上跟霍布士意見一致。斯賓諾莎的思想中對倫理學有兩個不能調和的意見,一個是霍布士的意見,另一個意見是,善就在於和神有神秘的合一。萊布尼茲對倫理學無重大貢獻,但是康德把倫理學擺到首位,由倫理前提得出他的形而上學。康德的倫理學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反功利主義的、先驗的和所謂「高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