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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奧爾弗斯教有影響的地方,就一定有着某種巴庫斯的成份。其中之一便是女權主義的成份,畢達哥拉斯便有許多這種成份,而在柏拉圖,這種成份竟達到了要求女子在政治上完全與男子平等的地步。畢達哥拉斯說「女性天然地更近於虔誠」。另一種巴庫斯的成份是尊重激烈的感情。希臘悲劇是從狄奧尼索斯的祭祀之中產生的。幼利披底尤其尊重奧爾弗斯教的兩個主要的神,即巴庫斯與伊洛思。但他對於那種冷靜地自以為是而且行為端正的人,卻是毫無敬意的;在他的悲劇裡,那種人往往不是被逼瘋了,便是由於神憤怒他們的褻瀆神明而淪于憂患。
關於希臘人,傳統的看法是他們表現了一種可欽可敬的靜穆,這種靜穆使得他們能置身局外地來觀賞熱情,來觀察熱情所表現的一切美妙,而他們自己卻不動感情,有如奧林匹克的神明一般。這是一種非常片面的看法。也許荷馬、索福克里斯與亞里士多德是這樣,但是對那些直接間接地接觸了巴庫斯和奧爾弗斯的影響的希臘人,情形就確乎不是這樣的了。愛留希斯的神話構成了雅典國教的最神聖部分,在愛留希斯,有一首頌歌唱道:
你的酒杯高高舉起,
你歡樂欲狂
萬歲啊!你,巴庫斯,潘恩。你來在
愛留希斯萬紫千紅的山谷。
在幼利披底的《酒神》裡,酒神侍女的合唱顯示了詩與野蠻的結合,那與靜穆是截然相反的。她們慶賀支解野獸的歡樂,當場把它生吃了下去,並且歡唱着:
啊,歡樂啊,歡樂在高山頂上,
競舞得精疲力盡使人神醉魂消,
只剩下來了神聖的鹿皮
而其餘一切都一掃精光,
這種紅水奔流的快樂,
撕裂了的山羊鮮血淋漓,
拿過野獸來狼吞虎噬的光榮,
這時候山頂上已天光破曉,
向着弗裡吉亞、呂底亞的高山走去,
那是布羅米歐在引着我們上路。
(布羅米歐是巴庫斯的許多名字之一)。酒神侍女們在山坡上的舞蹈不僅是獷野的;它還是一種逃避,是從文明的負擔和煩憂裡逃向非人間的美麗世界和清風與星月的自由裡面去。他們以另一種不很狂熱的情調又唱道:
它們會再來,再度的來臨嗎?
那些漫長、漫長的歌舞,
徹夜歌舞直到微弱的星光消逝。
我的歌喉將受清露的滋潤,
我的頭髮將受清風的沐浴?我們的白足
將在迷朦的太空中閃着光輝?
啊,綠原上奔馳着的麋鹿的腳
在青草中是那樣的孤獨而可愛;
被獵的動物逃出了陷阱和羅網,
歡欣跳躍再也不感到恐怖。
然而遠方仍然有一個聲音在呼喚
有聲音,有恐怖,更有一群獵狗
搜尋得多兇猛,啊,奔馳得多狂猂
沿著河流和峽谷不斷向前——
是歡樂呢還是恐懼?你疾如狂飈的足踵啊,
你奔向着可愛的邃古無人的寂靜的土地,
那兒萬籟俱寂,在那綠蔭深處,
林中的小生命生活得無憂無慮。
在拾人牙慧地說什麼希臘人是「靜穆的」之前,你不妨想想假如費拉德爾斐亞的婦女們也是這樣的行徑吧,哪怕就是在歐根‧奧尼爾的劇本裡。
奧爾弗斯的信徒並不比未經改造過的巴庫斯崇拜者更為「靜穆」。對於奧爾弗斯的信徒來說,現世的生活就是痛苦與無聊。我們被束縛在一個輪子上,它在永無休止的生死循環裡轉動着;我們的真正生活是屬於天上的,但我們卻又被束縛在地上。唯有靠生命的淨化與否定以及一種苦行的生活,我們才能逃避這個輪子,而最後達到與神合一的天人感通。這絶不是那些能感到生命是輕鬆愉快的人的觀點。它更有似於黑人的靈歌:
當我回到了老家,
我要向神訴說我的一切的煩惱。
雖非所有的希臘人,但有一大部分希臘人是熱情的、不幸的、處于與自我交戰的狀態,一方面被理智所驅遣,另一方面又被熱情所驅遣,既有想象天堂的能力,又有創造地獄的那種頑強的自我肯定力。他們有「什麼都不過分」的格言;但是事實上,他們什麼都是過分的,——在純粹思想上,在詩歌上,在宗教上,以及在犯罪上。當他們偉大的時候,正是熱情與理智的這種結合使得他們偉大的。單只是熱情或單只是理智,在任何未來的時代都不會使世界改變面貌,有如希臘人所做過的那樣。他們在神話上的原始典型並不是奧林匹克的宙斯而是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從天上帶來了火,卻因此而遭受着永恆的苦難。
然而、如果把它當做全體希臘人的特徵時,那末上文所說的就會和以「靜穆」作為希臘人的特徵的那種觀點是同樣的片面性了。事實上,在希臘有着兩種傾向,一種是熱情的、宗教的、神秘的、出世的,另一種是歡愉的、經驗的、理性的,並且是對獲得多種多樣事實的知識感到興趣的。希羅多德就代表後一種傾向;最早的伊奧尼亞的哲學家們也是如此;亞里士多德在一定的限度內也是如此。貝洛赫(前引書,第
1卷,第
1章,第
434頁)描寫奧爾弗斯教說道:「但是希臘民族是非常充滿青春活力的,它不能普遍接受任何一種否定現世並把現實的生命轉到來世上面去的信仰。因此奧爾弗斯的教義始終侷限于入教者的相當狹小的圈子之內,對於國教並沒有任何一點影響,甚至于在象雅典那樣已經在國家祭祀之中採用了神秘教的祭禮並且使之獲得法律的保障的地區,也是沒有一點影響的。整整過了一千年之後,這些觀念——當然在一種截然不同的神學外衣之下——才在希臘世界獲得了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