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宗教改革是一場複雜的多方面的運動,它的成功也要歸功于多種多樣的原因。大體上,它是北方民族對於羅馬東山再起的統治的一種反抗。宗教曾經是征服了歐洲北部的力量,但是宗教在意大利已經衰頽了:教廷作為一種體制還存在着,並且從德國和英國吸取大量的貢賦,但是這些仍然虔誠的民族卻對於波爾嘉家族和梅狄奇家族不能懷有什麼敬意,這些家族藉口要從煉獄裡拯救人類的靈魂,而收斂錢財大肆揮霍在奢侈和不道德上。民族的動機、經濟的動機和道德的動機都結合在一起,就格外加強了對羅馬的反叛。此外,君王們不久就看出來,如果他們自己領土上的教會完全變成為本民族的,他們便可以控制教會;這樣,他們在本土上就要比以往和教皇分享統治權的時候更加強而有力。由於這一切的原因,所以路德的神學改革在北歐的大部分地區,既受統治者歡迎,也受人民歡迎。
天主教教會有三個來源:它的聖教歷史①是猶太的,它的神學是希臘的,它的政府和教會法,至少間接地是羅馬的。宗教改革摒除了羅馬的成份,沖淡了希臘的成份,但是大大地加強了猶太的成份。它就這樣和民族主義的力量展開了合作。
這些民族主義的力量正在摧毀着最初由羅馬帝國而後又被羅馬教會所造成的那種社會團結的成果。在天主教的學說裡,神聖的啟示並不因為有聖書而結束,而是一代一代地通過教會的媒介繼續傳下來的;因此,個人的意見之服從于教會,就成為每個人的責任。反之,新教徒則否認教會是傳達啟示的媒介;真理只能求之於聖經,每一個人都可以自己解釋聖經。
如果人們的解釋有了分歧,那末也並沒有任何一個由神明所指定的權威可以解決這種分歧。實際上國家已經要求着曾經是屬於教會的權利了,但這乃是一種篡奪。在新教的理論裡,靈魂與上帝之間是不該有任何塵世的居間人的。
這一變化所起的作用是極其重大的。真理不再需要請權威來肯定了,真理只需要內心的思想來肯定。於是很快地就發展起來了一種趨勢,在政治方面趨向於無政府主義,而在宗教方面則趨向于神秘主義。這和天主教的正統體系始終是難於適應的。這時出現的並不只是一種新教而是許多的教派;不是一種與經院派相對立的哲學而是有多少位哲學家就有多少種哲學;不是象在十三世紀那樣,有一個皇帝與教皇相對立,而是有許許多多的異端的國王。結果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在文學上,就都有着一種不斷加深的主觀主義;起初這是作為一種從精神奴役下要求全盤解放的活動,但它卻朝着一種不利於社會健康的個人孤立傾向而穩步前進了。
近代哲學始於笛卡兒,他基本上所肯定為可靠的就是他自己和他的思想的存在,外在世界是由此而推出來的。這只是那個通過貝克萊、康德直到費希特的總的發展過程的第一個階段。到了費希特遂認為萬物都只是自我的流溢。這是不健康的;從此之後,哲學一直在企圖從這種極端逃到日常生活的常識世界裡去。
政治上的無政府主義和哲學上的主觀主義攜手併進。早在路德在世的時候,就有些不受歡迎又不被承認的弟子們已經發展了再洗禮的學說了,這種學說有一個時期統治了閔斯特城。再洗禮派摒棄一切的法律,因為他們認為好人是無時無刻不被聖靈所引導的,而聖靈又是不可能受任何公式的束縛的。從這個前提出發,他們就達到了共產主義與兩性雜交的結論;因此,他們在經過一段英勇抗抵之後終於被人消滅了。但是他們的學說卻採取了更柔和的形式而流傳到荷蘭、英國和美國;這就是歷史上貴格會的起源。在十九世紀又產生了另一種形式更激烈的、已經和宗教不再有聯繫的無政府主義。在俄國、在西班牙、以及較小的程度上也在意大利,它都有過相當的成功;並且直到今天,它在美國移民當局的眼裡還是個可怕的怪物。這種近代的形式雖然是反宗教的,但是仍然具有很多的早期新教的精神;它的不同點主要就在於把路德針對著教皇的那種仇恨轉過來針對著世俗的政府。
主觀主義一旦脫繮之後,就只能一瀉到底而不能再被束縛于任何的界限之內。新教徒在道德上之強調個人的良心,本質上乃是無政府主義的。但習慣與風俗卻是如此之有力,以致于除了象閔斯特那樣暫時的爆發而外,個人主義的信徒們在倫理方面仍然是按照傳統所認為的道德方式來行動,但這是一種不穩定的平衡。十八世紀的「感性」崇拜開始破壞了這種平衡:一種行為之受到讚美並不是因為它有好結果或者因為它與一種道德教條相符合,而是因為它有那種把它激發起來的情操。從這種態度就發展了象卡萊爾和尼采所表現的那種英雄崇拜,以及拜倫式的對於任何激情的崇拜。
浪漫主義運動在藝術上、在文學上以及在政治上,都是和這種對人採取主觀主義的判斷方式相聯繫着的,亦即不把人作為集體的一個成員而是作為一種美感上的愉悅的觀照對象。猛虎比綿羊更美麗,但是我們寧願把它關在籠子裡。典型的浪漫派卻要把籠子打開來,欣賞猛虎消滅綿羊時那幕壯麗的縱身一躍。他鼓勵着人們想象他們自己是猛虎,可是如果他成功的話,結果並不會是完全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