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的確不是,邦布爾先生。」麥恩太太答道。要是寄養所的全體兒童也都聽見了,肯定會彬彬有禮地齊聲唱出這句答話的。
「在教區做事,夫人,」邦布爾先生用手杖敲着桌子繼續說,「就得操心,生煩惱,還得勇敢。所有的公眾人物,我可以說,絶對躲不開對簿公堂。」
麥恩太太沒有完全聽懂教區幹事說的話,但還是帶著同情的神色抬起雙手,嘆了一口氣。
「啊,麥恩太太,確實可嘆啊。」幹事說道。
麥恩太太見自己做對了,便又嘆了一口氣,顯然存心討好這位公眾人物,而他正神色莊重地望着三角帽,竭力掩飾臉上得意的微笑,說道:
「麥恩太太,我要去一趟倫敦。」
「呃,邦布爾先生。」麥恩太太大叫一聲,往後退去。
「去倫敦,夫人,」倔頭倔腦的幹事繼續說道,「坐公共馬車去,我,還有兩個窮小子,麥恩太太。有一樁關於居住權的案子,就要開庭審理了,理事會指定我——我,麥恩太太——去每年開庭四次的克拉肯韋爾季審法庭證明這件事。我真懷疑,」邦布爾先生挺了挺胸,補充說,「在跟我說清楚之前,克拉肯韋爾法庭是不是能看出他們自個兒搞錯了。」
「噢。你可不能叫他們下不來台,先生。」麥恩太太好言相勸。
「那是克拉肯韋爾季審法庭自找的,太太,」邦布爾先生回答,「要是克拉肯韋爾法庭發現結果比他們預想的差了許多,那也只能怪克拉肯韋爾法庭自己。」
邦布爾先生陰沉着臉,侃侃而談,處處流露出他決心已定,志在必得的意思,麥恩太太似乎完全讓他的話折服了。到末了,她說:
「你們乘班車去嗎,先生?我還以為向來都是用大車來送那幫窮鬼的呢。」
「麥恩太太,那是在他們生病的時候啊,」幹事說道,「在多雨的季節,我們把有病的窮小子安頓在敞車裡,免得他們着涼。」
「哦。」麥恩太太恍然大悟。
「返回倫敦的班車答應捎上他們倆,車票也不貴,」邦布爾先生說,「兩個人都快完了,我們發現,讓他們挪個地方比起埋他們來要便宜兩英鎊——就是說,假如我們能把他們扔到另外一個教區去的話,這一點應該能辦到,只要他們別死在路上跟我們作對就行,哈哈哈!」
邦布爾先生剛笑了一會兒,目光又一次與三角帽相遇,復又變得莊重起來。
「我們把正事給忘了,夫人,這是你本月的教區薪俸。」
邦布爾先生從皮夾子裡掏出用紙卷着的一疊銀幣,要麥恩太太寫了張收據。
「這上頭沾了些墨漬,先生,」寄養所所長說,「不過我敢說,寫得還算正規。先生,謝謝你了,邦布爾先生。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真的。」
邦布爾先生和氣地點點頭,答謝麥恩太太的屈膝禮,接着便問起孩子們的情況。
「天保佑那些個可愛的小心肝。」麥恩太太感慨萬端。「他們好得不能再好了,這些寶貝。當然羅,除去上禮拜死掉的兩個,還有小狄克。」
「那孩子一點沒見好?」
麥恩太太搖了搖頭。
「那是個心術不正,品行不端的小叫化子,往後也好不了,」邦布爾先生氣沖沖地說,「他在哪兒呢?」
「先生,我這就帶他來見你,」麥恩太太回答,「狄克,上這兒來。」
喚了好一陣子,她才找到狄克。他給放到哪筒下邊洗了洗臉,在麥恩太太的睡衣上擦乾了,才給領來拜見教區幹事邦布爾先生。
這孩子臉色蒼白而瘦削,兩頰凹陷,一對明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千方百計節省布料的教區衣服,他的貧兒制服,掛在他那軟弱無力的身上仍顯得十分寬鬆,幼小的四肢卻已經像老年人的一樣萎縮了。
在邦布爾先生的逼視下站着索索發抖的就是這麼一個小東西,他不敢把目光從地板上抬起來,甚至聽到幹事的聲音就害怕。
「你就不能抬頭看這位紳士一眼,你這個犟孩子?」
狄克溫順地抬起雙眼,他的目光跟邦布爾先生相遇了。
「你這是怎麼啦,教區收養的狄克?」邦布爾先生不失時機,用滑稽的口吻問道。
「沒什麼,先生。」孩子有氣無力地回答。
「我想也沒什麼,」麥恩太太少不得要對邦布爾先生的幽默大笑一陣。「不用說,你什麼也不需要。」
「我想——」孩子結結巴巴地說道。
「哎喲。」麥恩太太打斷了他的話。「你現在準要說,你真的需要某一樣東西了吧?哼,這個小壞蛋——」
「等等,麥恩太太,等等。」幹事端起權威人士的架子,揚起了一隻手,說道。「老弟,想什麼,嗯?」
「我想,」孩子吞吞吐吐地說,「要是有誰會寫字的話,替我在一張紙上寫幾句話,再把它折好,密封起來,等我埋到地底下以後替我保存着。」
「噯,這孩子什麼意思?」邦布爾先生大聲說,狄克那一本正經的樣子,蒼白的面容給他留下了某種印象,儘管對這樣的事他早已屢見不鮮。「老弟,你說什麼來着?」
「我想,」孩子說道,「把我的愛心留給可憐的奧立弗·退斯特,讓他知道,一想到他在黑咕隆咚的晚上還得到處流浪,沒人幫他,我多少次一個人坐下來,哭啊哭啊。我想告訴他,」孩子將兩隻小手緊緊地合在一起,懷着熾熱的感情說,「我很高興,我還沒長大的時候就死了。我要是長成了大人,變老了,我在天堂裡的小妹妹說不定會把我給忘了,或者一點都不像我了。要是我們倆都是小孩子,獃在那兒要快活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