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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爾伯雷太太對奧立弗的好心就是把各種齷齪不堪的、別人都不吃的殘羹剩飯慷慨地施捨給他。面對邦布爾先生的嚴詞責難,她都抱著溫柔惇厚、自我奉獻的態度。其實平心而論,蘇爾伯雷太太無論在想法上,說法上,還是在做法上都是無可非議的。
「啊!」邦布爾先生待那位女士的目光重又落到地面上才說道,「依我所見,目前唯一辦得到的事就是讓他在地窖裡關一兩天,等他餓得有幾分支不住了再放他出來,從今兒個起,直到他滿師都只給他吃麥片粥。這孩子出身下賤,天生一副猴急相,蘇爾伯雷太太。照看過他的護土、大夫告訴我,他母親吃盡了苦頭,費了好大力氣,才跑到這兒來,換上隨便哪一個正派女人,早就沒命了。」
邦布爾的議論進行到這兒,奧立弗聽出,接下來的嘲諷又會衝著他母親去了,便又開始狠命地踢門,把別的聲音全壓住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蘇爾伯雷回來了。兩位女士將奧立弗的罪行逐一道來,她倆專挑最能激起他上火的言詞,大肆添油加醋。老闆聽罷立刻打開地窖,拎住奧立弗的衣領,一眨眼就把造反的學徒拖了出來。
奧立弗的衣衫在先前挨打的時候就被撕破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抓傷了好些地方,頭髮亂蓬蓬地搭在前額上。然而,滿面通紅的怒容仍沒有消失,他一被拉出關押的地方便瞪大眼睛,無所畏懼地盯着諾亞,看上去絲毫沒有泄氣。
「瞧你個兔崽子,你幹的好事,是不是?」蘇爾伯雷搡了他一下,劈頭就是一記耳光。
「他罵我媽媽。」奧立弗回答。
「好啊,罵了又怎麼樣,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混蛋?」蘇爾伯雷太太說道,「那是你媽活該,我還嫌沒罵夠哩。」
「她不是那樣的。」奧立弗說道。
「她是。」蘇爾伯雷太太宣稱。
「你撒謊!」奧立弗說。
蘇爾伯雷太太放聲大哭,眼淚滂沱而下。
面對太太洪流一般的淚水,蘇爾伯雷先生不得不攤牌了。每一位有經驗的讀者保準都會認定,倘若他在從嚴懲罰奧立弗方面稍有遲疑,按照夫妻爭端的先例,他就只能算是一頭畜生,一個不通人情的丈夫,一個粗人;就男子漢的標準而言,只能算一件拙劣的贗品。各色各樣合適的名目太多了,本章篇幅有限,無法—一細說。講句公道話,他在自己的權力範圍內——這個範圍並不太大——對這孩子還算厚道,這也是由於利益所在,也可能是由於老婆不喜歡奧立弗。不管怎麼說吧,這洪水般的眼淚使他無計可施,他當即拳腳齊下,把奧立弗痛打了一頓,連蘇爾伯雷太太本人都覺得心滿意足,邦布爾先生也完全用不着動用教區的藤杖了。當天餘下的時間裡,奧立弗被關進了廚房裡間,只有一隻卿筒和一片麵包與他作伴。夜裡,蘇爾伯雷太太先在門外東拉西扯地說了半天,那番恭維話決不是為了紀念奧立弗的母親,諾亞和夏洛蒂一左一右,在一旁冷言冷語,指指點點,接着蘇爾伯雷太太往屋子裡探頭看了一眼,命令奧立弗回到樓上那張陰慘可怕的床鋪裡去。
黑洞洞的棺材店堂一片淒涼死寂,奧立弗獨自獃在這裡,直到此刻,他才將這一天的遭遇在一個孩子心中可能激起的感情宣瀉出來。他曾面帶蔑視的表情聽憑人們嘲弄,一聲不吭地忍受鞭答毒打,因為他感覺得到,自己內心有一種正在增長的尊嚴,有了這種尊嚴,他才堅持到了最後,哪怕被他們活活架在火上烤,也不會叫一聲。然而此時,四下里沒有一個人看到或者聽到,奧立弗跪倒在地,雙手捂着臉,哭了起來——哭是上帝賦予我們的天性——但又有多少人會這般小小年紀就在上帝面前傾灑淚水!
奧立弗紋絲不動,跪了很久很久。當他站起來的時候,蠟燭已經快要燃到下邊的燈台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又凝神聽了一下,然後輕手輕腳地把門鎖、門閂打開,向外邊望去。
這是一個寒冷陰沉的夜晚。在孩子眼裡,連星星也似乎比過去看到的還要遙遠。沒有一絲兒風,昏暗的樹影無聲地投射在地面上,顯得那樣陰森死寂。他輕輕地又把門關上,藉著即將熄滅的燭光,用一張手帕將自己僅有的幾件衣裳捆好,隨後就在一條板凳上坐下來,等着天亮。
第一束曙光頑強地穿過窗板縫隙射了進來,奧立弗站起來,打開門,膽怯地回頭看了一眼——遲疑了一下——他已經將身後的鋪門關上了,走到大街上。
他向左右看了看,拿不準該往哪兒逃。他想起往常出門曾看到運貨的馬車吃力地往那邊小山開去,就選了這一條路。他踏上一條橫穿原野的小路,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公路了,便順着小路快步走去。
奧立弗走在這條小路上,腦海裡清清楚楚地浮現出邦布爾先生頭一次把他從寄養所領出來的情景,那時自己貼在邦布爾的身邊,連走帶跑地往濟貧院趕。這條路一直通向寄養所那幢房子。想到這一層,他的心劇烈地跳起來,差一點想折回去。然而他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這樣做會耽誤不少時間。再說,天又那樣早,不用擔心被人看見,因此他繼續朝前走去。
奧立弗到了寄養所。大清早的,看不出裏邊有人走動的跡象。奧立弗停下來,偷偷地往院子裡望去,只見一個孩子正在給一處小苗圃拔草。奧立弗停下來的時候,那孩子抬起了蒼白的面孔,奧立弗一眼就把自己先前的夥伴認出來了。能在走以前看到他,奧立弗感到很高興,那孩子雖說比自己小一些,卻是他的小朋友,常在一塊兒玩。他們曾無數次一起挨打,一起受餓,一起被關禁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