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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就是那個孩子,是嗎?」殯儀館老闆說著,把蠟燭舉過頭頂,好把奧立弗看個仔細。「蘇爾伯雷太太。你好不好上這兒來一下,我親愛的?」
蘇爾伯雷太太從店堂後邊一間小屋裡出來了,這女人身材瘦小,乾癟得夠可以的了,一臉狠毒潑辣的神色。
「我親愛的,」蘇爾伯雷先生謙恭地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濟貧院的孩子。」奧立弗又鞠了一躬。
「天啦,」殯儀館老闆娘說道,「他可真小啊。」
「唔,是小了一點。」邦布爾先生打量着奧立弗,好像是在責怪他怎麼不長得高大些。「他是很小,這無可否認。可他還要長啊,蘇爾伯雷太太——他會長的。」
「啊。我敢說他肯定會長的。」太太沒好氣地說,「吃我們的,喝我們的,不長才怪呢。我就說領教區的孩子劃不來,他們本來就值不了幾個錢,還抵不上他們的花銷。可男人家倒總覺得自己懂得多。好啦。小瘦鬼,下樓去吧。」老闆娘嘴裡念叨着,打開一道側門,推着奧立弗走過一段陡直的樓梯,來到一間潮濕陰暗的石砌小屋。這間起名「廚房」的小屋連着後邊的煤窖,裏邊坐著一個邋遢的女孩,腳上的鞋已經磨掉了後跟,藍色的絨線襪子也爛得不成話了。
「喂,夏洛蒂,」蘇爾伯雷太太跟在奧立弗身後,走下樓來說道,「把留給特立普吃的冷飯給這小孩一點。他早上出去以後就沒回來過,大概不用給他留了。我敢說這孩子不會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小孩,你挑不挑嘴啊?」
奧立弗一聽有吃的,立刻兩眼放光。他正饞得渾身哆嗦。他回答了一句不挑嘴,一碟粗糙不堪的食物放到了他的面前。
要是有這樣一位吃得腦滿腸肥的哲學家,他吃下去的佳餚美酒在肚子裡會化作膽汁,血凝成了冰,心像鐵一樣硬,我希望他能看看奧立弗是怎樣抓起那一盤連狗都不肯聞一聞的美食,希望他能親眼看一看饑不擇食的奧立弗以怎樣令人不寒而慄的食慾把食物撕碎,倒進肚子。我更希望看到的是,這位哲學家本人在吃同樣的食物的時候也有同樣的胃口。
「喂,」老闆娘看著奧立弗吃晚飯,嘴上不說,心裡可嚇壞了,想到他今後的胃口更是憂心忡忡。「吃完了沒有?」
奧立弗看看前後左右,可以吃的東西沒有了,便作了肯定的回答。
「那你,跟我來吧。」蘇爾伯雷太太說著,舉起一盞昏暗而又骯髒的油燈,領路朝樓上走去。「你的床鋪就在櫃檯底下,我看,你該不會反對睡在棺材中間吧?不過你樂意不樂意都沒關係,反正你不能上別的地方去睡。快點,我沒功夫整個晚上都耗在這兒。」
奧立弗不再猶豫,溫順地跟着新女主人走去。
第五章
奧立弗結識新同事,平生第一次參加葬禮就冒出了一
些和他主人的買賣頗不適宜的想法。
奧立弗單獨留在棺材店堂裡,他把燈放在一張工作台上,懷着敬畏的心情怯生生地環顧四周,不少年齡大得多的人也不免產生同樣的心情。一具未完工的棺材放在黑黝黝的支架上,就在店堂中間,每當他游移的目光無意中落到這可怕的東西上邊,看到它是那樣陰森死寂,一陣寒顫立刻傳遍全身,他差一點相信真的看見一個嚇人的身影從棺材裡緩緩地抬起頭來,把自己嚇瘋過去。一長列剖成同樣形狀的榆木板整整齊齊靠在牆上,在昏暗的燈光下,就像一個個高聳肩膀,手插在褲兜裡的幽靈似的。棺材銘牌,木屑鉋花,閃閃發亮的棺材釘子,黑布碎片,疏疏落落撒了一地,櫃檯後邊的牆上裝飾着一幅形象逼真、色彩鮮明的畫:兩個職業送殯人脖子上繫著筆挺的領結,守候在一扇巨大的私人住宅門旁,一輛靈車從遠處駛來,拉車的是四匹黑色的駿馬。店舖裡又問又熱,連空氣也似乎沾上了棺材的氣味。奧立弗的一條破棉絮給扔在櫃檯底下凹進去的地方,那地方看上去跟墳墓沒什麼兩樣。
使奧立弗感到壓抑的不僅僅是這些令人沮喪的感覺。他于然一身,獃在一個陌生的場所,眾所周知,處于這麼一種境地,就是我們當中的佼佼者有時也會感到淒涼與孤獨。這孩子沒有一個需要他去照看的朋友強調要在人的本能結構中進行革命,同單純的物質需要決裂,,或者反過來說,也沒有朋友可以照看他。他並不是剛剛經歷了別愁離恨,也不是因為看不到親切熟悉的面容而覺得心裡沉甸甸的。儘管如此,他依然心情沉重,在縮進他那狹窄的舖位裡去的時候,仍然甘願那就是他的棺材,他從此可以安安穩穩地在教堂墓地里長眠了,高高的野草在頭頂上輕盈地隨風搖曳,深沉的古鐘奏響,撫慰自己長眠不醒。
清晨,奧立弗被外邊一陣喧閙的踢打鋪門的聲音驚醒了,他還沒來得及胡亂穿上衣服,那聲音又憤怒而魯莽地響了大約二十次。當他開始拉開門閂的時候,外邊不再踢了,有個聲音說道:
「開門,開不開?」那聲音嚷嚷着,它與剛纔踢門的那兩隻腳屬於同一個人。
「我馬上就來,先生。」奧立弗一邊回答,一邊解開鏈條,轉動鑰匙。
「你大概就是新來的夥計,是不是?」透過鎖眼傳來的聲音說道。
「是的,先生。」
「你,多大了?」那聲音問。
「先生,我十歲。」
「哼,那我進來可要揍你一頓。」那聲音說,「看我接不揍你,走着瞧吧,濟貧院來的黃毛小子。」那聲音許下這一番親切諾言,便吹起了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