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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他們的外貌內才比起王恂來,真有天淵之隔。這嗣徽生得縮頸堆腮,臉色倒還白淨,就是肺火太重,一年四季總是滿臉的紅疙瘩,已堆得面無餘地,而鼻上更多,已變了一個紅鼻子。
年紀倒有二十六歲,《五經》還不曾唸完,文理實在欠通,卻又酷好掉文,滿口之乎者也,腐氣可掏。有個蘇州拔貢生高品,與他相熟,送他兩個諢名:一個是「蟲蛀千字文」。又因他那個紅鼻子,有時擦得放光透亮,又叫做「起陽狗腎」。乃弟嗣元,生得梟唇露齒,又是個弔眼皮,右邊一隻眼睛高高吊起,像是硃筆圈了半圈。文理與乃兄不相上下,卻喜批評乃兄的不通。又犯了口吃的毛病,有時議論起來,期期艾艾,愈着急愈說不清楚。高品也送他一個混號,叫做「疊韻雙聲譜」,這兩個廢物真是一對。
是日來到王宅,適文輝請客,客將到了。王恂即同他到書房內來。仲清躲避不及,只得見了,同王恂陪着坐下。嗣徽先對仲清說道;今日天朗氣清,所以愚兄弟正其衣冠,翩然而來奉看的。”王恂、仲清忍不住要笑。嗣徽又對王恂說道:「適值尊駕出門,不知去向,若不是『鳥倦飛而知還』,則雖引弓而射之,亦徒興弋人之慕矣。」仲清正要回言,那嗣元道:「哥、哥、哥你這句話說、說錯了,怎麼把鳥來比起人來,你、你、你還要將箭射、射、射他,那就更豈有此理了。」嗣徽道:「老二,你到底腹中空空如也,不知運化書卷之妙。這是我腹笥便便,不啻若自其口出。這句『鳥倦飛而知還』,是出在《古文觀止》上的。若說鳥不可以比人,那《大學》上為什麼說『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呢?」仲清暗笑道:天下也有這樣蠢材,便道:「大哥的鳥論極通,豈特大哥如鳥,只怕鳥還不如大哥。要曉得靖節先生此言,原是引以自喻的。」嗣徽側耳而聽,又說道:「老兄所看的《古文觀止》,只怕是翻板的。小弟記得逼真,做這篇古文是個姓陶的,並不是姓秦。」王恂忍不住,裝作解手出去,抿着嘴笑了一會。仲清笑道:「大哥實在淵博之至,連那做古文的姓都知道。」嗣徽只道仲清果真佩服他,便意氣揚揚,臉上的紅疙瘩,如出花灌了漿一樣,一顆顆的亮澄澄起來,便對嗣元道:「老二,但凡我們讀書人,天分記性是並行不悖,缺一不可的。」嗣元道;「敢、敢、敢子,若不是記性好,也不、不、不把狗來對人了。若不是天分好,也不把牛來對先生了。」說著大笑,那只弔眼皮的眼睛已淌下淚來。那嗣徽便生了氣,兩腮鼓起就像癩蝦蟆一樣。仲清故意問道:「想必令兄又是引經據典,倒要請教請教。」嗣元道;「論、論、論文理呢,家兄到底多讀兩年書,孝孝小弟原趕、趕、趕不上,但是錯的地方極多。有一天先生出、出、出了一個對,是叫將書對書的。上對是:『人能弘道。』家、家、家兄卻對得快,寫了出來是:狗、狗、狗無恆心。先生道:『這不是書。』家、家、家兄道:『是《孟子》上的。』先生道:『豈、豈、豈有此理。』家兄只當先生忘了,便樂、樂、樂得了不得,連忙翻、翻、翻出來看,原來是草字頭的苟字,不是反犬旁的狗字。」仲清笑了一笑道:「若不是狗記錯了,倒是一副好對子。」嗣元道:「又一日,先生出了一個做起講的題、題、題目,是:『先生將何之。』家兄就、就、就將『牛何之』做了起頭。先、先生拿筆叉、叉、叉了幾叉,痛罵了一頓。」這一番說得嗣徽羞忿難耐,便在屋子裡亂踱起來,說道:「屁話,屁話!」便起身告辭。王恂也恐他們弟兄鬥氣,不便輓留,同仲清送了出來。
剛到二門口,可巧碰見孫亮功進來,孫氏弟兄站在一邊。
王恂、仲清上前見了禮,亮功問道:「客到齊了麼?」王恫道:「沒有。」仲清看亮功雖是個紫糖色扁臉,蹋鼻子,但五官端正,又有了幾根鬍鬚,比兩位賢郎好看多了。
亮功正要與他兒子說話,適值王桂保進來,見了亮功並王恂、仲清,也站在一邊。亮功看看桂保,對他兒子說道:「你們回去,不要說什麼。」嗣徽兄弟會意答應,於是亮功即拉了桂保進去。
仲清、王恂送了他弟兄出門進來,大家換了衣裳,在書房內晚飯對酌閒談。王恂道:「我們這兩位舅兄,真可入得《無雙譜》的。」仲清道:「為什麼同胞兄妹絲毫不像?假使尊夫人生了這樣嘴臉,那就夠你受罪了。」王恂笑道:「幸虧內人是如今這位岳母生的。你不曉得我們還有個大姨子在家,是個天老,一頭的白髮,那是不能嫁人的,差不多有三十歲了。」
仲清問道:「聽得令岳母潑妒異常,未知果否?」王恂道:「這個醋勁兒卻也少有的。」且按下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