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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聞此時在署中,好不心焦。忽一日聽說老師會課的消息,暗地自揣「千策萬策,走為上策」八個字,便是《參同契》秘傳的丹訣。因此把走的話頭,先述于婁樗、婁樸,後來便徑稟于老師。潛齋又強留了兩日。紹聞堅執要走,潛齋吩咐,擺個餞席。席完,命拿出銀子二百五十兩,說道:“賢契此來,我已知你有帶的東西銷售,一來我不銷貨,不薦人,從不曾開此端;二來也不肯叫你溜到這個地位。但既來投任,豈肯叫你自傷資本。這五十兩便是物價,你連物件東西帶回。或留自用,或仍返鋪家。不必以仍返物件為羞。這二百兩,乃朝廷與我的養廉,沒有一分一厘不明白的錢。我今以師贈弟,亦屬理所當然。但你不可浪用,或嫖或賭,於我謂之傷惠;於你爹爹相與之情,反是助你為匪。回家去,或仍理舊業,或不能讀書照料家事,也為正當。外與盤費錢四千文,以充路用。銀子裝在行李,便不用動他。號馬一匹,你騎回去送到我家,緣此馬甚良善,跑差已將次近老,到我家可替個腳力,亦可充碾磨之用。
我揀一個人送你到家,我才放心。到路上,日未落就住宿,天大明方可出店,萬不可急歸貪路。你帶的有銀兩,千萬你要小心,外有書四封,乃是賀你外父耘老榮選;你類村伯晚子之喜;你程叔書一封,外有銀二十兩,幫他鎸書之費;蘇霖臣問候書一封。至於我家包封一個,內有鄰近街坊、親戚通訊字兒,我家自會分送。總之,賢契呀,我贈你幾句話兒,原是古人成語:『為善,思貽父母令名必果。為不善,思貽父母羞辱必不果。』你到那將蹈前非之時,口口只念『爹爹』兩個字,那不好的念頭,便自會縮下去。”說到此處,紹聞忍不住淚下涔涔。潛齋念及舊友,淚亦盈眶。
婁樗道:「世兄兩個箱子路上累重,署中現有個老嫗要回家,把箱子後三日車上帶回,何如?」譚紹聞道:「這卻正好,我正愁着箱子難帶哩。」
次日早晨,潛齋已先紹聞而起。紹聞主僕收拾行李,叩別老師,潛齋道:「路上要小心。」德喜磕頭,賞了二兩鞋銀。
大堂鞍馬已備妥,潛齋目送出了宅門。婁樗、婁樸兄弟送至大堂,打發起身,譚紹聞謝別不已。騎馬由角門出衙,轉到大街,出了南門而去。
不說婁潛齋善處。有詩單言這打抽豐之可笑,詩云:
勸君且莫去投官,何苦叫人兩作難?
縱然贈金全禮儀,朋情戚誼不相干。
譚紹聞出了濟寧,德喜與所差衙役步行相隨。自己在馬上思量,老師相待,不亞父子。肫懇盩厔,無所不到。此皆父親在世,締交的正人君子,所以死生不二。像我這個不肖,結交的都是狐朋狗黨,莫說是生死不二,但恐稍有貧富,便要分起炎涼來。方悟臨終遺囑,「親近正人」之益。
走了半日,見道旁一座破寺,旁邊有三五家人家,大柳樹兩三株。草房三間,一張桌子,放了一尊小彌勒佛,靠個炊餅,乃是村間一個飯鋪子。掌鍋哩高聲邀道:「相公歇歇,吃了飯去。」紹聞下的馬來。衙役、德喜趕上,將馬拴在柳蔭槽邊。
只見有三個背包袱的行客,在柳蔭下歇腳。紹聞主僕吃了些野飯,牲口吃了些麩草,依舊搭上行李,徑往前行。
日未墜山,到了一個鎮店,叫張家集。店戶留宿,講了房火店錢,一同歇下。少時,那三個背包袱的亦到,住在東廂房裡。
拭桌捧盆,紹聞洗了驗。當槽的打量一番,便說道:「相公今晚請個客罷?」紹聞道:「我出門的人,請什麼客?」當槽笑道:「堂客。現成的有,我先引相公相看,揀中意的請。」
原來此店,是個韓秀才開的。這秀才雖名列膠庠,卻平生嫖賭,弄到「三光者」地位,此時專借開場誘賭,招致流娼,圖房課以為生計。因僱個刁猾當槽,開設店口。店后土娼,有七八家子。今日當槽見紹聞是青年書生,行李重大,遂以宿娼相誘。
這紹聞出的衙來,未及一日,言猶在耳,豈能忘心,便答道:「不用胡說,快去提茶。」當槽道:「茶是現成的,說完話就到。相公你不知道,這掌柜的後院,新來了兩口兒,原是在莘縣打官司,掌柜的費了七八十兩才滾出來的。人有十七八歲,相公何妨看看?只怕相公明日不肯走時,還要有勞我哩。」這譚紹聞雖說有恩師之訓在耳朵內打攪,爭乃又有二百五十兩在心坎中作祟,遲疑了一番,忽又想起「為不善思貽父母羞辱」一句話,意中念了兩遍,便厲聲喝道:「去罷,不用胡說。」
當槽的道:「相公休說這等尋後悔的話。這原是今日對門店裡,午時就住下一個商人,聽說我這掌柜哩新在莘縣扒出來這一個有名的窠子,就叫那邊當槽的來請。我說天未下午,本店還沒住客,少時我有了客,問我要人,我該把次一等的伏侍客麼?再等一會,或是我店沒客,或是我店住下客沒福,你再請不遲。相公既然心中願、口中強說不願,我也沒法子。只是我有一句下情回明,對門來請,少時要從這院經過,相公見了,必然後悔;卻不許相公埋怨我,說我不盡心,不曾領着相公瞧瞧。這句話是一定預先講明的。」這紹聞當不住鴞心鸝舌的話,真乃是看其形狀,令人能種種不樂;聽其巧言,卻又掛板兒聲聲打人心坎。停了一停,紹聞不覺面發紅暈,低聲道:「我跟着人哩,你不胡說罷。」當槽的千靈百透,已曉的是着了藥兒,便道:「我去提茶。」少焉提上茶來。又說:「吃了茶咱走走?」
紹聞搖首笑道:「不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