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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紹聞終日在家,愁悶不已,措辦無術。一日,正在樓下與母親王氏商量典當市房話頭,忽聽德喜兒說道:「南馬道張大爺在後軒等着說一句緊話。」譚紹聞只得走到碧草軒。卻見張類村老先生站在軒上,說道:「老賢侄快來商量一句話,行也不行?」譚紹聞急急上前作個揖,說道:「老伯納福。」張類村道:「避禍不暇,那得還有福哩。」紹聞道:「老伯請坐說話。」張類村道:「站着說罷。我問你,當初惠先生住的那攢院子,閒也不閒?」紹聞道:「閒着哩。」張類村道:「我方纔過來見門兒鎖着,門屈戌上邊有你一個小紅封簽兒,自是閒房無用。我要賃下,住一家小人家兒。你願也不願?」譚紹聞道:「什麼人家,老伯說明,才好商量。」張類村嘆了一聲道:「一言難荊原是第三房下,在家下各不着,我也再沒個法子。因此想起老侄這裡房院寬綽,賃一處院子,叫我這一點根穰兒保全殘生。不過跟隨一個老仆,一個老嫗做飯,我供米供柴,萬般都不敢起動着老侄。至于賃價,也不拘多少,隨在老侄酌度。」譚紹聞正急時,得此一段話說,遂說道:「小侄何妨賣與老伯。」張類村道:「勿圖人之財產,《陰騭文》言之。那事我斷不做。當日我與令尊先生,何等至交,今日我在老侄手裡買宅子,叫我何以對令尊于九泉?叫我何以在文昌面前燒香?」譚紹聞道:「老伯既不肯買,就當下這院子亦可。實不瞞老伯,小侄近況着實手緊,索討填門,毫無應付。老伯若念世交之情,就以賣價寫成當約,待小侄轉過氣兒來,備價回贖。老伯事體及小侄事體,兩下里都妥當。」張類村道:「這個還可商量。你引我就去惠人老先住的院子看看。」紹聞喚人取鑰匙開門,二人同到那院裡一看。房屋也甚堅固,只是煙熏的牆壁黝黑,院內磚頭堆積可厭。這正是當日壘門護茅姓戲箱的舊磚頭。張類村指着一個過道道:「此中可做中廁,即以此磚砌個牆影影身子便好。少時我叫舍侄與你商量。今日全得力的是這個舍侄。這舍侄前日取了一等第三名,開了廩缺,他也補不起。我替他拿出銀子補了廩。我這舍侄見我有這個小兒,恐遭二房下毒手,每日便如做了巡綽官一般。全不像東院宋得明的侄子,只怕他叔得了晚子,他就過不成繼。全不知虧損了自己陰騭,將來還想亨通麼?」
話未了,只見一個小廝慌慌張張,提着馬鞭子,跑來說道:「爺還不回去麼,家裡吵的天紅了!南院我大叔要打杜大姐哩。爺咱走罷,馬在外邊門限上拴着哩。我那一處沒尋到呢。」
張類村出門就走。譚紹聞道:「還不曾獻過茶。」張類村也不顧答應。那小廝說:「爺,上馬。」掐的馬上,飛也似出衚衕走訖。
不多一時,轉街過巷,張類村到了門首。下的馬來,隔着院牆,只聽得侄子聲音說:「你當真的料我不敢打你麼?」進的門來,卻見二房下淚流滿面,把臉上粉都沖成道兒,揉着眼亂嚷亂吵。張類村道:「你休哭麼!」因向侄子說道:「你也放從容些。」
原來張類村結髮梁氏,幼諧連理。生了幾位相公,都未成人。只有一女,叫做順姑娘,出嫁鄭雨若之子為室。這老夫婦年過四旬,尚無子息。因此納了一個副室杜氏,卻正是梁夫人的主意。這梁氏可謂賢而有德。這副室杜氏,生的姿態頗佳,張類村雖是迂板性情,也未免有些「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意思,以此遂擅專房。後來生了一女。自從不用乳食之後,這梁氏育同己出,也就在樓上,同梁氏睡成了貼皮肉的母子。這女娃兒叫做溫姑娘,已七八歲,視生母還不如嫡母親呢。每日叫一個丫頭杏花兒——已十七八歲——伺候着。這三口兒成了一家。張類村與杜氏成了一家。張類村從不登樓,梁氏毫不介意。
這杜氏也甚喜溫姑娘離手離腳,自己獨諧伉儷。卻一家兒日遊太和之宇。
誰知杜氏生此一女之後,那熊羆虺蛇,再不肯向夢中走一遭兒。梁氏望子情切,少不的不得已而思其次,意中便想把杏花兒作養了罷,爭乃杏花兒眇目麻面,矬身粗腰,足下也肥大的要緊。秘地裡也與張類村商量過幾次,張類村只說:「我年紀大了,耽擱人家少年娃子做什麼。陰騭上使不得。」又遲了一年,梁氏道:「你也不必過執。你想咱二人年近六旬,將來何所依靠?東廂房哩,再也不見一點喜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說將來侄子過繼,南院的那一門,只有一個正心。若說咱為正心另娶一房,將來要孫子過繼,未免難行。不如你將就些,萬一杏花兒生一男半女,豈不是萬世良策?」這一片言語,也動了張類村廣種無不薄收的意思。忽一日梁氏得了一個空兒,便暗中作成此事。也是張類村積善有素,天命不叫他中絶,春風一度,恰中吉期。後來杏花兒便想咸惡酸,害起「一月曰胚,三月曰胎」癥候來。這梁氏暗中喜歡,秘告于張類村。
張類村便默禱文昌,許下修橋、補路、放燈之願。
惟有杜氏,並不知老兩口子,秘地做了這殺人冤仇之事。
總緣杏花兒生的醜蠢,也就毫不防範。況且本自獨寵專房,因此諸事俱不小心。忽一日看見杏花兒腰肢粗上加粗,不像向來慇勤。又細勘確察了兩日,心內忽一聲道:「是了!是了!」
這杜氏是不許街頭賣夜壺的性情,一但窺其所以,便氣的一個發昏章第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