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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議已定,那些投柬備席話頭,只得從了省文。到了那日,譚紹聞徑來赴席。餚核杯盞之後,說到賬目,抬過算盤,乒乒乓乓,好不饒人。譚紹聞看那算盤子兒時,早已又添上幾百兩利息,少不得害怕起來。王經千算完,又重了一遍說道:「本不該逼迫。但只是家兄販貨進京,蘆溝橋上稅,到海岱門下了行開發腳價,得好幾百兩。這貨豈是一兩天就銷售的,還要住着等哩,火食盤纏,京城又比不得河南,是個銷金窩兒。萬望譚爺湊趣,能全完固好,即不能全完,這整數兒一千,是再少不下來的。」譚紹聞說:「俗話說,『好賬不如無』。在我身上一天,就在我心裡一天,恨不得一剪剪齊。爭乃近日手窘,七瘡八孔的,難以驟完。我心裡比爺台還急。」王緯千插口道:「不是這樣說。舍弟與府上自是好交,所以有此一番大交易。彼此通融商量,原是理之當然。只緣弟這番在南省買貨,那開行的倒了灶,拿的銀子去,再繳不完莊。打了一場官司,還欠下幾十擔。我不得已,把上京盤纏添上些,自己買完莊,指望到河南取這宗盤絞花消。將來未必發財,只求夠本就算還好哩。總是腳根下就吃了虧,偏偏住在個倒灶行裡。」紹聞道:「打了官司,官府自然追比,他能不給麼?」王緯千道:「雖說老爺追比,俗話說:『要的有,要不的沒有』。開行哩欠的客貨多,把他的家業眾人分了,竟是完不清,少不的歇手。」譚紹聞道:「窮遮不得,醜瞞不得。我近來負欠頗多,不過是典莊賣地,一時卻無受主,心裡急,事體卻不湊手。望貴昆仲另商量個良策,辦了上京的事。待我的事體行了,一五一十奉上。」
王緯千道:「船不離舵,客不離貨,只因向舍弟備這宗銀子,少不得落後兩日。千萬望譚爺,本城主戶,自有挪山之力,即令不欠舍弟的,還想去府上借一借哩。省城字型大小家甚多,千萬挪移挪移。」譚紹聞道:「一客不煩二主。現在我已出約賣宅子賣地,怎肯向別客戶另起爐灶哩。況且一時不能尋的來。」
王緯千道:「出約賣地,那是有年無日的事,弟是萬萬不能等的。」譚紹聞道:「既是不能等,我也就沒別的辦法。」王緯千向王經千道:「這是你相與的好主戶,叫你拿着財東家行李胡撒哩!像你這樣沒材料,還在大地方裝客商哩,只可回咱家抬糞罷。」王經千道:「譚爺看呀,若說沒銀子,像是不能行的。」
譚紹聞此時是個急人,況且世故漸深,也不是書生腔兒,回言道:「王爺,我是出息揭你的,一天還不到,有一天的利息,不是白拖拉的,休要恁的苦逼!口口聲聲不賴你的債,待我有了清白你,為甚的勒限窘人?」王緯千道:「不是愚弟兄們勒限逼你,只是我的事急。」譚紹聞道:「你的事急,是你的事。當初咱兩人原不曾見面。」王緯千道:「休說這話。我們是同胞兄弟,領的是一付本錢,北京、雲南、湖廣湘潭、河南開封是一個泰和字型大小,怎說咱兩個沒見面?」譚紹聞道:「我也不管你這話。就是一個字型大小,你又不曾遣上牌來,發上傳單來,說北京貨到河南,某日要銀天。就是朝廷皇糧,也是一限一限的征比。何況民間私債?總是等我的事辦妥,那時不欠不讓,何如?況你說過,俗話說『要的有,要不的沒有』。我一時沒有,您有法子您使去就是,告在官府,行息的賬,官府也不能定期勒追。」
譚紹聞一面說著,一面起身就走。王經千弟兄兩個也無可答應,也只得起身相送。到了門口,王經千道:「家兄性急,言語戇些。譚爺不必掛心,日後慢慢商量,天下沒有過不去的事。」譚紹聞回頭道:「聆教。」彼此不悅而散。
譚紹聞路上想道:「我一向吃了軟弱的虧,竟是硬着些兒也行得。」
嗚呼!譚紹聞,你又錯了。正是:
欠債速遲總是要,只爭還早與還遲。
第六十七回 杜氏女撒潑南北院 張正心調護兄弟情
卻說譚紹聞負債纍纍,家業漸薄,每日索欠填門,少不得典宅賣地,一概徐償。還完的商家,一筆勾銷,包裹銀兩而去,固是歡喜不荊未償的客人,拿着賬簿爭執不依。全不動分毫的,更是吵嚷不休。自此譚氏光景,竟是由夏徂冬,由泰入否。
當此一時,夏天過去,冬景漸來,正是深秋之候。蒲黃柳脫,蛩哀螿怨,真乃「悲哉,秋之為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