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頁
不說譚紹聞在學裡讀帖括說是膚皮,讀經史卻又說是糟粕——無處下手。再說孔耘軒因女婿上學,先生是自己去說的,只說要盡一芹之敬,遂差人到碧草軒投了個「十九日杯水候敘」的帖兒。又附一個帖,並請女婿。又請了張類村、程嵩淑、蘇霖臣。到了十九日,孔纘經灑掃庭除,料理席面。又于內書房設了一桌,款待女婿。張類村、程嵩淑、蘇霖臣陸續先到,獻茶已畢,程嵩淑道:「我們舊約相會,並無俗套,何以今日如此排場?」孔耘軒道:「還有一個生客哩。」張類村便問道:「是誰?」孔耘軒道:「小婿業師惠人老。原是弟說成的,今上學已經兩月,弟尚無杯水之敬,所以並請三位陪光。」程嵩淑皺眉道:「那人本底子不甚清白,豈不怕誤了令婿。」孔耘軒道:「譚親家去世太早,撇下女婿年輕,資性是盡有的,只可惜所偕非人,遂多可憂之事。這惠人老原是小婿自擇的先生,托我到城南道達,遂而延之西席。他既知自擇投師,我豈肯再違其意。」程嵩淑道:「此公心底不澈,不免有些俗氣撲人。那年蘇學台歲考時,在察院門口與他相會了一次,一場子話說的叫人掩耳欲走。且不說別的,南鄉哩邵靜存送他個綽號兒,叫做惠聖人,原是嘲笑他,他卻有幾分居之不疑光景。這個蠢法,也就千古無二」話猶未完,只見雙慶兒到客廳門口說道:「惠師爺與大相公到了。」眾人起身相迎,拱手讓進。惠養民深深一禮,說道:「高朋滿座。」張、程俱答道:「不敢。」又與孔耘軒兄弟二人為禮,說道:「弟有何功,敢來叨擾,預謝。」孔耘軒道:「請來坐坐,不敢言席。」譚紹聞進來為禮,惠養民道:「望上以次。」為禮已畢,張、程、蘇三人讓惠養民首座,惠養民再三不肯。讓了半晌,方纔坐下。獻茶已畢,孔耘軒向弟纘經道:「陪姑爺後書房坐。」惠養民道:「今日談笑有鴻儒,正該叫小徒在此虛心聆教才是。」孔耘軒道:「今日請小婿,還請有張類哥的令侄及舍甥、舍表侄相陪,在後書房候已久了,叫他弟兄們會會。」說話不及,張正心與孔宅外甥、表侄一起兒後生,也到前廳為了見面之禮。為禮已畢,同與孔纘經引的紹聞,向後邊去了。
張類村道:「老哥輕易還進城來游游哩。」惠養民道:「弟素性頗狷,足跡不喜城市。」張類村道:「鄉間僻靜,比不得城市煩囂,自然是悠閒的。」惠養民道:「卻也有一般苦處,說話沒人,未免有些踽踽涼涼。時常在邵靜存那邊走走,他也是專弄八股的人,輕易也說不到一處。」蘇霖臣道:「老哥近日所用何功。」惠養民道:「正在《誠意章》打攪哩。」程嵩淑忍不住道:「《致知章》自然是闖過人鬼關的。」孔耘軒急介面道:「小婿近日文行如何?自然是大有進益。」惠養民道:「紛華靡麗之心,如何入見道德而悅呢。」孔耘軒道:「全要先生指引。先要教謝絶匪類,好保守家業。那個資性,讀不上三二年,功名是可以垂手而得的。」惠養民道:「卻也不在功名之得與不得,先要論他學之正與不正。至于匪類相親,弟在那邊,也就不仁者遠矣。」孔耘軒道:「好極,好極。」
說話中間,小廝已排餚核上來。大家離座,在院中閒散。
程嵩淑看見甬道邊菊芽高發,說道:「昨年賞菊時,周老師真是老手,惟他的詩蒼勁工穩。類老,你與刻字匠熟些,托你把那六首詩刻個單張,大家貼在書房裡記個歲月,也不枉盛會一番。」張類村笑道:「只為我的詩不佳,所以不肯刻稿兒,現存着哩。若說與刻字匠熟,那年刻《陰騭文》的王錫朋久已回江南去了。」
小廝排列已定,請客上座。須臾盤簋前陳,惠養民屢謝了盛饌,孔耘軒謙不敢當。席完時,又設了一桌圍碟,大家又同入席飲酒。程嵩淑道:「今日吃酒,不許談詩論文,只許說閒散話,犯者罰酒一大杯。」孔耘軒也怕惠養民說些可厭的話,程嵩淑是爽直性情,必然當不住的,萬一有一半句不投機處,也覺不好意思的。便說道:「這也使得。」因取一個杯兒放在中間,算個令盅。張類村道:「古人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如何飲酒不許論文。”程嵩淑道:「犯了令了。」
張類村道:「還照舊日是一杯茶罷。」惠養民道:「這個令我犯不了,我一向就沒在詩上用工夫。卻是古文,我卻做過幾篇,還有一本子語錄。小徒們也勸我發刊,適纔說刻字匠話,我不知刻一本子費多少工價哩。」張類村道:「是論字的。上年我刻《陰駕文註釋》,是八分銀一百個字,連句讀圈點都包括在內。」惠養民道:「那《陰駕文》刻他做什麼?吾儒以闢異端為首務,那《陰鴛文》上有禮佛拜斗的話頭,明明是異端了。況且無所為而為之為善,有所為而為之為惡,先圖獲福,才做陰功,便非無所為而為之善了?」程嵩淑笑道:「老哥進城設教,大約是為束金,未免也是有所為而為的。」惠養民道:「孔門三千、七十,《孟子》上有萬章、公孫丑,教學乃聖賢所必做的事,嵩老豈不把此事看壞麼?」